019 盛光远

车子走到旧城时，月亮已经熄了。层层叠叠的灰云在天空涌动，云下是枯败廖落的城市。

这片土地曾经盛极一时，满街的小摊小贩一排排的店铺，大概已经到90年代黄土人所能幻想“繁华”的顶峰了吧？可惜后来99年经济重心偏移，郊区一座座高楼耸飞，一排排小区新建。不消几年，大家便都逃离这里，去了更繁华的地方。毕竟那个年代，还是没什么“复古”和“情怀”说法的。

盛一鸣说，这就是他和小蝶真正的“家”。

他说起时两眼放光，深感怀念，可苏巧四顾半天，也没找到什么值得怀念的景色。这里的楼又矮，又旧，又难看，比他和苏萌萌现在租的小区都差。

人一带有情怀就这么没品味嘛？苏巧心想假如自己以后闯荡到大城市，一定不要像盛一鸣这样丢脸，对差劲的地方念念不忘。

苏巧“无聊至极”的样子被盛一鸣收在眼底。他怔了怔，才反应过来他又错当成在载“那个人”了。他心里微微感到失望，但也知自己做错了事。

就算想告诉苏巧憋在心底的，也不必带他来这儿。更好的选择应该是一家咖啡厅、一家书咖、或者是一个私人办公室。出发之前他也想好了几家店的名字，可红绿灯交错，方向盘鬼使神差往这里拐。果然自己看到这张脸终归是……

意难平。

当年走错的路，便再也没法回头了；当年做下的选择，千金买不来后悔药。

况且其实也没什么可后悔的。当初的事、当初的困顿处，让他再走一遍，他也做不来其他的决定。亲情要顾，友情要顾，爱情也要顾。

人身背那么多身份，哪能说顺畅就顺畅。总要放弃什么。不想委屈别人，那只好委屈自己……他这样心想着，车子已开到老十七中了。

那块校门口的“诫训”石头，上面好像还刻着两个字，只是太远太黑了，看不清楚。他下了车，在黑暗中摸到一个笔画，酸楚忽然涌上来。

“咦我妈的初中……”苏巧像只小幽灵似地飘来飘去。

注意到盛一鸣动作，苏巧皱眉，“干嘛，我妈还跟你刻过字啊？不会是爱情见证吧？肉麻死了。”

“不是。”盛一鸣捏了捏鼻子，“以前，我长得瘦，性子懦弱，经常被人欺负，我每被人打一顿，你.妈就在这儿刻一道，让我知耻而后勇。”

“后来呢？”

“后来我差点被人打死。”

悲伤的故事……苏巧翻个白眼，这时盛一鸣离开诫训石往街西走，苏巧偷偷摸到石头边，朝刚才盛一鸣摸的地方瞅了眼，立马喵躯一震，龇牙快速追赶。

“你、你又骗我！”苏巧挥舞小拳头。

“没骗你。”

“那上面刻的是你和我妈的姓！”

“对啊。国家规定刻字非要刻成正吗？”

苏巧噎了下，“可！可……”猛然醒悟，“不对！你肯定又是只说前半部分藏起后半部分对不对！”

盛一鸣轻叹口气，顿了顿，“的确。”

“那后来呢。”

“后来……两个人姓刻完，你.妈实在想不出再刻啥，犯强迫症。干脆去把欺负我的人都打了一顿。回来她说我没救了，不配当男人，T都不配……于是我就莫名其妙成了她闺蜜。”

苏巧震惊，“我妈这么莽？”

“这算什么，当年她把大半个学校的小男生摁在地上打。”

“那遇到比她高比她有力气的咋办？”

“卖萌，认哥。她鬼精得很，嘴甜，又长得好看，哪个男生能真对她生气。能打架的都是她干哥，三个副校长都是她干叔叔，她还有什么不敢做的，炸男厕所校长都忍了。”

“她为什么要炸男厕所？”

“男生爱逗她，揪完辫子就往厕所躲。她气不过，跟一个哥要了三斤黑火药，趁夜黑风高……”

“……”

简直、简直无法无天！

不过好刺激！

苏巧突然羡慕上了苏萌萌的生活。感觉……有好多人陪她胡闹的样子。如果有那么多人愿意陪自己……哪怕只是陪自己打打游戏，一定也很开心吧？

“后来呢？”他兴奋问。

盛一鸣叹口气，“后来……我和她毕业了。她成绩不好。苏阿姨不想给她浪费钱。让她去深圳打工。她不想去。说想在本地相亲。苏阿姨觉得也好，早点结婚安稳下来，给她介绍好几个有房的。她又觉得没意思，干脆跟着一个“哥”，当了小太妹……就混这条街。”盛一鸣指了指脚下的街道，“后来我高中去了五中，她就又换地儿混了。”

“她在跟着你？”苏巧意外。

“大概有这个意思，她爱看电影，我家有vcd，她喜欢得紧。”盛一鸣表情渐渐阴霾，“她还喜欢小霸王游戏机……一占一天，慢慢我爸和我妈都认识她。她尤其跟我爸熟。我爸不准我打游戏和看碟，抓住一次打一次，但无所谓她玩，经常把我赶进房间写作业然后陪她看电影和打游戏。我妈也喜欢她，说像多了个女儿。”

“后来呢？”苏巧还沉浸在那种幸福的幻想里。一个重要挚友，一对陌生友善的夫妇，有人陪着。

“后来……”盛一鸣语气渐冰渐哀，“我高中毕业后，顺理成章和她恋爱。但我爸不准，说她出身不好，性子野，没正经工作，不适合我，而且娶了在别人嘴里丢面子，更何况我还得上学。我妈也支持我有限，她也觉得……朋友家那个女儿更适合我。我和他们吵了好几架，最后达成协议……”

他深吸口气，

“订婚。“又道，“我爸说，娶个小明星勉强不丢面。让我滚去北京上学。小蝶先交给他，他把小蝶，几年捧红。”

如惊雷划破长空，电光直射天心。

前一刻所有温馨的幻想寸寸破碎，为深蓝色的空白吞噬，苏巧脑子轰的一声，瞪大双眼。

“之后，你都知道了。”盛一鸣取烟，手在抖，“某天我爸突然被我未婚妻一酒瓶子砸进ICU。听说这事儿，我都人傻了。后来我爸再也没能下床。我问了很多人，才知道董事长一直当着全公司的面光明正大追苏萌萌。”

“这事儿我最好的兄弟知道，我最亲的未婚妻知道，连我妈都知道。唯独我不知道。你说有不有趣？小蝶那天被我爸强迫没半推半就也没委曲求全，我真不懂自己该哭，还是该庆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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