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英雄

“恐怕还有一个月就要开始下雪了。”

萝妮这样说着。

天很晴朗，但空气较昨日更冷，呼吸时白色的水雾自鼻孔喷出，逆风模糊了视野。

一想到门外有那两个女仆偷听就无法安心，所以干脆出门跑到城堡下的街市，毕竟是个弹丸小国，王室成员出门闲逛没什么好大惊小怪，最多引来一些好奇的目光而已。

只是可惜了艾比编的头发，角一收起，发型也塌下去了。

“这儿的雪也一定相当温柔。”

萝妮曾告诉少年，故乡的风之国地处偏北，入秋后空气冰冷刺骨，冬季寒风凛冽，极南的龙之国几乎不会下雪，但仍是有冬天的。

那么稍微推想便知，靠近南方的黎明之国雪季也会被推迟。

少年认为，这里的雪一定不似故乡般凶猛暴烈，家乡的寒冬比咆哮的棕熊更难驯服，甚至能要人的命。

“等等、”

少年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想转身看个究竟，却被萝妮开口制止。

“身后有人跟着，别回头。”

“那是城堡的禁卫，哥哥派来监视我们的。”

当初说好的就是如此，他们每周有一天的相处时间，但伊诺克必须时时处在监察之下。

那让萝妮不太满意，却无可奈何。

片刻后，她似乎想到什么，嘴角勾起一抹坏笑。

“既然是派来看管你的，那也一定会记录我们相处时都做了什么。”

一边这样说着，一边昂起头望向少年。

“大概吧。”

“那么——”

萝妮忽然抱住伊诺克的胳膊，身子也向他那边靠去，脸蛋贴着上臂。

这是什么意思，要做什么？

少年愣住了，这姿态简直像……

就像热恋中的情侣。

但少年没说出来，他很忐忑。

一想到要被萝妮的家长知道这事就倍感不安。

虽然萝妮的胸口波澜不惊，但多少也是有一些的，柔软的部分若无其事地轻轻夹住胳膊。

少年的心脏局促地漏跳半拍，心头有什么轻柔的东西在来回撩拨。

“干嘛突然这样亲近。”

故作不情愿的姿态，实际只是刻意而为的矜持罢了。

“故意做给他们看的，既然要记录，就让他们记去吧，正好气气那个老头子。”

原来如此，并没有其它层面的意义，是自作多情了吗。

伊诺克展开微蹙的眉头，却又有些不甘。

而且萝妮又叫自己父亲老头子了。

“你——”

刚想开口，就被对方点住嘴唇。

“要说教吗，我现在可不想听~”

她总是嬉笑着，仿佛对什么都不关心。

“话说回来，艾比讲过，我将来有可能成为这个国家的女王，你知道吗。”

“女王……？”

“是的，哥哥似乎无心继位，也就是说，我应该就是顺位第一继承人了。”

“那萝妮是怎么想的。”

“我才不当。”

“明明想让我做骑士，自己却对龙的国度不感兴趣吗。”

“并不是不感兴趣，而是不适合。”

“可我觉得凭萝妮的智慧，一定能成为善待民众的王。”

“你将‘善待民众’放在第一位吗，少年？”

“当然。”

嗯。

仔细想想，那也是正常的想法。

伊诺克没受过系统的教育，农夫出身，因此下意识地就从民众角度出发进行考虑。

“不行哦，不行的，少年。”

萝妮摇着头。

“只顾虑民众的利益，国家无法长久的发展。”

“虽然——民众的利益必须被看重，但绝不能将它当作唯一的判断标准，甚至为了更长远的规划和未来，牺牲掉少部分人的利益也不得已而为之，国家利益与人民利益长远看来是一致的，在短期内却可能发生冲突。”

萝妮眯起眼睛。

“譬如，这个国家的人民九成以上都是农民，你要从他们的角度出发，听他们的建议吗，如果那样做了，他们首先会考虑的一定是‘减免税收’和‘高额福利’吧，可那样做了，国家收入减少，军费开不出来，基础建设也搞不好，还不得不耗费大量资金养闲人，遵从他们的主张，未来用什么保障？”

“尤其某些政治家所主张的民粹主义，更要不得，一个国家中见识短浅的普通人永远占多数，他们一旦能参与决策，首先考虑的一定是个人利益和短期收益，他们没有足够的智慧和阅历去参透今后几十年乃至上百年的长久利益，且出于其巨大的基数，他们的声音也一定最大，如果按照他们的意愿去执行，国家就完蛋了。”

“毕竟许多荫及后世的决策很有可能会伤害部分现有民众，被动了蛋糕的愚民们一定会持反对意见，甚至暴动造反。”

萝妮伸出一根手指。

但那是不得不做的，壮士断腕，为的是将来更长久的生存。

“那依萝妮看来，怎样才是最妥善的做法？”

“那当然是组建一个由精英构成的团体，体制内的精英们才有表决和决策权，鼠目寸光的平民最好哪里凉快哪里呆着去。”话音刚落，萝妮又接了一句“不过，这个团体的成员必须要保证来自社会各的各个阶层，绝不能只代表某一阶层的利益，最好设置门槛，只要知识与思想通过考核——这是相当重要的，评断精英的标准是知识与思想，而非资本，如此一来人人都可以加入，不能只让少部分寡头财阀参与决策，必须要为平民精英留出相当的席位。”

但是这个体制完善运行的前提条件是——必须任何一个阶层的人都有接受教育并成为精英的权利，放诸眼下的世界很难实现，所以在这个世界，贵族专政并非坏事，反而是先进的。

“如果以资本作为判断精英的标准，国家财富将只被上层阶层独享，但以知识与思想判断，国家财富将更多地服务平民，在我看来，应当在某种程度上增加富人税收，用于服务大众；政府干预市场，可以做到让社会财富相对均衡，而绝不能绝对公平，一视同仁。”

“至于弊端……哪种制度没个几十上百处弊端，完美的体制根本不存在，重要的是弊端与优势孰轻孰重。”

“……”

听萝妮说完，少年沉默了。

“既然萝妮有这么多想法，为什么不将他们实现呢？”

“当是因为我害怕责任。”

倒是能满不在乎地说出这种话。

“何况这想法终究是不切实际的，实施起来更困难重重，我只想轻轻松松地活着，倒是你有为国为民的心思，只不过，你也没法成为王。”

近来发生的事太多，以至于成为骑士的新鲜感和惊喜都被冲淡了，少年知道萝妮对自己寄予厚望，但她竟然说“王”？

普普通通的语气，伊诺克可是连想都不敢想。

“你有无比坚毅的赤子之心，且仁爱宽厚，正直和固执也是我所见过人中的头一号，甚至能做到舍生取义、杀身成仁，但你太善良了，想成为王，就要杀伐果断，必要时更需不择手段，良知都要抛下，但少年你评判事物的标准却是‘正确与否’、‘道德与否’，这与王道可就背道而驰了。”

萝妮摇了摇头。

“我不想成为王。”

听了萝妮说的，伊诺克毫不犹豫地开口。

“如果萝妮说的是对的，那么我不想成为王，宁可一生默默无名地固执到底，也不愿做违背良知的事。”

“怎么可能默默无名呢，傻小子~”

她将怀里的胳膊抱得更紧。

“你不是还有我嘛。”

“你的确没有成为王者的资质，但成为王或许能君临天下，或许能千古留名，不过就个人而言，那可是世上最悲哀的事了。”

王者孤高，能成大事，却得不到最简单的快乐。

何况，少年当初若是心狠手辣、城府颇深的人，萝妮从一开始就不会看上他。

嗅着空气中煮橘子的味道，又是哪家贵族在开荤。

“虽然成不了王，对你而言显然有更好的选择，要我说，少年简直是为那而生的。”

“是什么？”

“英雄，大英雄。”

她的嘴角微微翘起。

“你将来，说不定能成为万众景仰的大英雄。”

“英雄……”

伊诺克不好意思地搔着额头。

那太抬举他了，少年心想，自己不过是个乡野村夫，如何有做英雄的潜质。

虽然这的确与他的梦想不谋而合。

“但如果可能，我是不希望你当英雄的，老老实实地做我的傻小子最好。”

“我的”，那是她无意间脱口而出的词。

话说完后，萝妮略显窘迫地垂下了头，是察觉到自己的失言吗。

但说到害羞还是少年这边更甚，“萝妮的”，那是什么意思，她已经把自己当成她的所有物看待了吗。

“咳咳、”

萝妮清了清嗓子。

“因为成为英雄意味着‘牺牲’。”

她整顿心情，赶快转移话题，谈起其它。

“人都是不得已才成了英雄，如果有可能，谁又想做出牺牲。”

她忽然止步，少年也随之停下。

路边的商贩还在吆喝，行人从身边穿行而过。

“这么说吧，我”

她的食指点着自己的胸口，心脏的所在。

“和你。”

又指了指少年。

“要牺牲掉一个，你会选择谁？”

“……”

伊诺克沉默了，片刻后做出决断。

“大概……是我自己。”

“看吧，我就知道。”

从最初接触他时萝妮就清楚，这小子就是那种人，谁都讨厌不起来，会为了朋友不顾性命。

但耿直过头了，得罪的人一定不少。

“也就是‘自我牺牲’呢。”

萝妮叹着气，无奈地迈开双腿，两人继续散步。

“所以你这家伙还是千万别试着当英雄了。”

崇高的死亡和平庸的活着，二人会如何选择？

少年毋庸置疑会选前者，他是被严格的母亲和刚正价值观塑造出的圣人，而萝妮就算再聪明，本质上也仅仅是个普通人。

她有琉璃般通透的头脑，但少年有金子般的心。

她会选择后者。

她珍视看重的东西，不想失去。

“逞什么英雄啊，笨蛋……”

声音愈到后面就愈小，至最后一个音节，已经微不可察。

今后一定得把他看紧才行。

萝妮默默想到。

风车与龙尾巴提示您：看后求收藏（笔尖小说网http://www.bjxsw.cc），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