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本心

遵从父亲的指示，萝妮被叫到他的办公室。

可走到办公室门前，萝妮的脚步却停下了。

缘由是听到里面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争吵……不，说讨论或许更合适些，毕竟两人都没有面红耳赤，只是大声地据理力争。

“未来趋势如何，您应当比我更加明了。”

“不必再提这件事了，休伯特，退下。”

显然，那两人是父亲与兄长，二人平日里相处甚欢，莫非背地里却有什么矛盾吗。

这会儿，温铎斯或许注意到了门缝后偷窥的女儿，做了个手势，休伯特也转身离开。

萝妮赶忙躲开，休伯特打开房门，出来时，那张波澜不惊的面孔带上了几分怒容。

看了萝妮一眼，转身离去。

她见哥哥走了，便进到屋中。

“刚刚是怎么了？”

“为琐事争执而已，不必放在心上。”

父亲倒是十分平静。

“那……”

“您有什么事？”

“身为人父，想见女儿一面，还需要什么特定的理由吗。”

可这样召之即来却令萝妮不太高兴。

让她感觉自己像被收藏的珍宝，想观赏时拿出把玩，厌倦了便束之高阁。

温铎斯表现的很镇定，但实际上，他并不冷静。

和萝妮分别太久，对女儿几乎一无所知，如今却像摆出父亲的姿态妄加关怀，那已经不只是固执了，简直有些自不量力。

但他觉得自己必须做些什么。

几乎错过了她的一切，身为父亲所能见证的美好失去了大半。

错过了萝妮的破壳日，错过了她化为人形的那天，错过了她五岁的生日，甚至错过了第一声“爸爸”。

惋惜着，却无可奈何。

“对王城中的生活有什么不满吗？”

萝妮摇了摇头。

“……没什么。”

诚然，城堡内的衣食住行都有专人负责，日子过的舒心，但避免不了精神上的骚扰。

譬如那两个脑子坏掉的女仆。

“哪里不舒服要和我说。”

“……知道了。”

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根本算不上谈心，反而有些尴尬。

想展示关怀根本不必端起架子，譬如最直接的，他想抱抱萝妮。

但做不到，板着面孔太久了，面具已经长在脸上，自己也摘不下来。

二人在沉默中端坐。

“你知道吗，丹尼斯死在了回国的路上。”

国王陛下有些话不知如何开口，只好先扯起其它。

“什么？”

“这太过突然，我已经派人调查了，还好有冽风之国的卫兵作证，他们与我国不会因这事儿关系破裂。”

温铎斯的十指交叉。

“事情发生在两国边境间的无人区，据说是夜晚入睡后篝火的火星点燃了马车，水火无情，现场已化作一团焦炭，没留下任何证据。”

“萝妮，你也要多加小心。”

本以为是丹尼斯与魔族勾结，自作主张下的手，如此看来，事情似乎并没有那么简单。

又或者只是单纯的一场火灾，谁知道呢。

这可真是……

“算了，今天的目的不是议政。”

国王陛下从桌下摸出了某样东西，方形的礼盒。

“这是礼物。”

他终于决定说出目的。

说到促进与他人的关系，平日的国王陛下有诸多手段，但那都是为了收买人心，为今后铺路，可如果真心实意地想和一人交好呢？

他忽然没了主意，竟不知该做些什么好了。

最终还是选择了俗套的答案，萝妮毕竟是小孩子，送点礼物一定会高兴吧，他这样想到。

但开口的方式却很糟糕，太生硬了，与计划中自然顺畅的举止天差地别。

从办公桌后站起，魁梧的身材令人看着就心生敬畏，萝妮也不由自主地向后躲一点。

拿着盒子走出来，递到萝妮手中。

礼盒不小，但在他手中就像玩具似的，到了萝妮怀里才显得正常一些。

橡木盒子，表面有漂亮的纹理，颇有分量，精致地镂空金属闩和小小的锁孔，配着两把钥匙。

虽然有点意外，但这老头子还真的送自己礼物了。

这般精致的盒子，里面会装着什么？

萝妮抬头瞄了一眼父亲，他僵硬地微笑着点头。

那是同意的意味，但这副面孔着实不适合微笑。

于是，将钥匙**孔洞，稍微一扭，打开盒盖。

看到内容物的瞬间，萝妮的些许喜悦瞬间转变为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

红绒中静静卧着一个娃娃。

一英尺高，有精致姣好的面雕，穿着微缩版本的上流华服，仔细看去，细节处的发饰和花纹也做得非常精细。

这是把我当成喜欢摆弄洋娃娃的小姑娘了吗？

虽然是与她不搭调到极点的礼物，却非常符合父亲不懂女孩心思的特征，真是把那副粗糙的硬汉形象发挥的淋漓尽致啊。

萝妮捧起娃娃，哭笑不得。

想展现自己的爱吗，却不懂如何表达。

总之，父亲还是下了一番心思的，看那精致的做工和包装就了然。

“……”

稍微抬起头，偷偷瞄着父亲的表情。

他依然板着脸，但有些东西是无论如何都没法隐藏，何况他大概也没想隐藏。

不知礼物是否合适的不安，和害怕被嫌弃的窘迫。

真了不得，那个一瞪眼鬼都要退避三舍的男人还会露出这种神情。

萝妮忽然对他有些亲切了。

此前的他表现太硬派，太正统，太不近人情，简直不像俗世人。

要说自己对父亲有什么要求，那唯一的要求就是希望他是个完备而感性的、有血有肉的人吧。

“如何？”

还问如何，要说对这礼物是否满意，萝妮当然是不满意的，她才不是喜欢娃娃的小孩子。

那么，要戏弄一下吗？

装出极度厌恶的神情，恶狠狠地、不屑地白一眼，像瞧不起中年老父亲的叛逆期女儿一样。

“谁稀罕这种玩意啊”，一边这样说，一边把礼物丢到地上。

“沾着你身上的汗臭味，恶心死了。”再这样说，然后看他难堪地道歉。

——虽然眼前人很大概率不会道歉就是了。

只是想想而已。

没错，只是想想罢了，萝妮又不是恶魔，好心好意送的礼物，还是自己的亲生父亲，怎能如此无礼呢，太嚣张可是会遭报应的。

个性恶劣，但还没到毫无原则的地步。

虽然父亲腋下的汗臭味有点重是真的。

“我很喜欢，谢谢~”

这样说着，把娃娃抱在怀里。

微笑着，是发自内心的微笑。

“是吗……”

温铎斯似乎终于放下心来，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那接下来，就和我说说那个人类的事吧。”

果然，这才扯到正题。

“据说，你们独处时的举止可不像一般朋友。”

什么“据说”啊，不就是你派去跟踪的人吗，跟踪的时候根本没打算遮掩，这会儿却婉言起来了。

“……”

萝妮不知讲什么好，也没有开口的时机。

“在我看来，萝妮，你还太小了，不足以看透人心。”

干嘛用盘问的语气，简直像发现了子女恋情的专制家长。

“虽然那个叫伊诺克的小子的确证明了自己，但彼时他在众人面前的表现可算不得完美无缺，依我看，能解开格林顿亲王意外死亡的谜团，不一定完全是他的功劳。”

就知道瞒不过精明的他，果然被看出了端倪。

“你有没有想过，是他在利用你？”

想太多了，要说老实忠厚的少年会利用人，还不如说煮熟的鸭子会飞合适。

父亲只是单纯地讨厌那小子，因此无论他做什么都会变成居心不良的意味，疑邻盗斧一般，只是主观臆测。

“萝妮，你对他到底抱有怎样的感情？”

这可算是问个正着。

始终避而不谈的话题，那层窗户纸却被父亲轻而易举地捅破。

自己究竟是怎样看待伊诺克的？是朋友，抑或是——

萝妮不能确定，但更多的是不敢确定。

她不觉得此生能正常地谈一次恋爱，对情感方面的问题避之不及，闲暇时的胡思乱想都要刻意回避指向那个方向。

但逃避永远解决不了问题，反倒因为始终逃避着，对一些本该躲开的雷区失去了警惕心。

“朋友……”

违背本心地回应，或许是为了更长久地维持谎言，为了不至于发觉自己的脆弱而妥协。

“只是朋友吗？”

“比一般朋友更进一步的，硬要说，也只是挚友吧。”

稍微咬着牙。

不知几次这样回答了，她异常烦躁，一旦被触动这敏感话题就焦虑不安。

“在想什么？”

“没什么。”

“无论你怎样想，萝妮，困惑没什么，但不要因困惑而动摇，轻易受到影响。”

温铎斯双手置于膝上。

“处理世俗事务靠这里。”

他指了指脑子。

“但处理情感，要靠这里。”

继而，右手指了指心脏的所在。

“……嗯。”

沉默良久，萝妮应声。

温铎斯似乎察觉到女儿的不适，于是停止了追问。

“无论如何，我只希望你能快乐的生活，无忧无虑，我错过的已经够多，不想再错过了。”

父亲轻叹着，摇了摇头。

“抱歉……我想回去了。”

推开椅子，身躯侧过，双脚朝着门的方向，几乎惊慌失措地说出这话。

心思被搅乱——并非如此，她的心从一开始就是乱的。

乱麻隐匿于深水下，却容易被搅动的漩涡勾起，浮出水面，缠住手脚，令她不断下沉。

不断下沉，直至身躯被淹没，失去五感，窒息而亡。

萝妮从来不是无所不知，只是那些真正无法理解的都被她藏到了阴影当中，比起能勇敢面对一切的少年，她懦弱到无以复加。

萝妮羡慕伊诺克的勇气和单纯，她惯于装出高姿态，但本质上只是个胆小鬼。

甚至不敢面对本心。

“回去吧，好好休息。”

父亲说完这话，萝妮抱起礼物盒，转身快步离开了那个房间。

几近慌不择路，莫名地，她感到压抑，有些喘不上气，胸口发闷。

敞开长廊的窄窗，赶忙呼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过度喘吸着，像焦虑症发作的病患。

待头脑和胸腔都冷却下来，她才决定暂且将那个问题抛到脑后。

不再想了。

是的，不再想了，又一次选择了逃避。

为自己悲哀着，缓缓走下阶梯。

一层、两层，途径王兄的房间。

门前有个禁卫兵在敲他的门，可房门明明虚掩着。

“您好……”

萝妮上前，想询问是怎么回事。

“啊、王女殿下。”

禁卫立即欠身行礼。

“门没锁，为什么不进去呢？”

“私自进入王室成员的卧室是不允许的，如果王子殿下不回来，我恐怕要在这里等上一阵了。”

萝妮的视线下移，见他手中提着一个皮袋。

“那是什么？”

“是图书管理员交给王子殿下的资料，由我将它送来。”

“看你这么着急，还有别的事吧。”

萝妮将那袋子拿过来。

“给我就好了，我把它送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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