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大早，修匆匆忙忙做完了早餐，就朝商铺街走去。

塔姆兰依山傍水，罗姆河从小镇的北方蜿蜒至东南，汇入绵蔓河的中段。罗姆河水量不大，到枯水期的时候，会有那么十来天，可见河床。连绵的小山丘则伏在小镇的西南，镇子主要的经济支柱——大理石采石场就在山丘的西边根脚。

塔姆兰唯一联通外界的砾石道路横贯整个小镇。镇子中央，通着大道的镇公所两旁便是商铺街。平日里常见叫卖洋葱、马铃薯、苹果和河鱼的商贩，在火热的锻炉边工作的铁匠，卖粗呢大衣和各色袍子的裁缝，还有向旅客兜售木制车轮和陈旧鞍具的商人。

小镇缺少规划，沿着山和河，自然生长，反倒有种意外的美感。塔姆兰起初只是通往北方塔的一处落脚点，后来随着采石业的兴起，渐渐成为石匠协会的一处据点。小镇也因此兴旺起来。

今天起得比平时晚了点，修的家在小镇的西边，靠着罗姆河，和商铺街有些距离。早上走得急，是因为昨天的活还没做完，有几张凳子今天要交付给客人。一路急赶，街上行人稀少，只有些晨起拾柴归来的小伙，和街角提水回家的孩童。

尽管是初春，塔姆兰的瓦砾上还留着些残雪。北方的雪很细，风一吹，细雪像沙尘一样扬起，时不时遮住视线，不经意间带着点朦胧的美感。

快到商铺街的时候，修遇上了克雷赛夫人，便是艾伦口中的对门寡妇。这位夫人对修一家也颇为照顾，她丈夫因为吸食过量大烟死去，二十出头就守了寡，据说当年也是小镇之花。眼下虽然三十多岁，但脸颊红润，唇齿分明，风韵犹存，只是腰身处稍稍走样。

克雷赛夫人身后跟着女儿南希，十四岁的姑娘，白皙的脸上些许雀斑，娇小的个子，梳着两条麻花辫，看到修，往后躲了躲。

小姑娘天生比较害羞。修曾经听自己的青梅竹马说过，南希的奶奶对媳妇第一胎生了个女儿很不满，老跟邻居说第一胎生女是要倒大霉的，甚至据说已经动手要溺死孙女，幸好被克雷赛夫人护着。这样的姑娘即便长大了以后，自然也有点畏畏缩缩。

“是修啊，今天好早。”克雷赛夫人主动打招呼，脸上带着玩味的神情。

“早安。”修不明就里，打了招呼，也就匆匆走了。

到了商铺街自家店门口，修才明白怎么回事。原来，阿大已经早早等在店门口。

修扭头就想走。阿大刚想打招呼，眼见他想走，几个大步上前，就一把抓住了他：“这不是修嘛！”

“你看错了。”修嘴角扯动了下，多半是疼的，尽管半兽人少年控制了手劲，对普通人来说还是难以承受，“这不是修。”

修和阿大的传闻，镇上早已有之。这得从阿大的身份说起。

阿大是兽人和人类的混血儿，一身虬结的肌肉，比普通人类略高，淡棕色的皮肤，两颗不那么狰狞的獠牙突出在嘴外，亚麻色卷曲的短发，黑色的眼睛不大不小，刚好透着傻气，基本上长得和人类差不多。

阿大最初不叫阿大，塔姆兰的人们混称他为“小九指”。因为这个世界的兽人一只手只有4根手指，人类则是五根。阿大左手遗传了人类的特性，右手遗传了兽人的特性，一双手怪异地凑了九根手指，让人啧啧称奇。

说到阿大的身世，连小兽人自己也讲不清来历，只知道八年前某支商队路过，大约是嫌麻烦，随手就扔下了当时还生着重病的阿大。仗着身强体壮，小兽人硬生生挺了过来。后来，有把力气的阿大便被小镇边上的采石场收留，干起了石匠学徒的活，整日里打磨石头。

之所以对阿大的外貌详细描述，是因为四年前的修就很好奇，兽人和人类这么大的外貌差异，为什么就没有生育隔阂。兽人的画像，他见过，硕大的獠牙，棕色的皮肤，像猛虎一样的眼睛，五大三粗的身材，怎么看都和人类差异极大。为了这个，好奇心强烈的修，拿着刚烤好的面包，引诱阿大做全身检查。

于是，四年前的一天，修和阿大两人偷偷摸摸躲在一小黑屋里。阿大脱光了全身衣服，修目光灼灼地盯着阿大的身体来回巡视。当修观察到胯下某部位的时候，忍不住发出了评价：“挺大的。形状好像也差不多嘛。”

“哥哥，你在干嘛啊啊啊啊啊！”修至今仍记得若依的那声惊呼。小姑娘有偷偷跟着哥哥的习惯，眼见着哥哥见了屋里，就想突然打开门吓哥哥一跳，不小心竟撞到了这一幕。小姑娘受到惊吓，跑去向爸爸告状。然后，艾伦也不知道有意无意，某次酒后，当众把这当笑话给说了。至此之后，兽人阿大的名号就流传开了。与之相应的，基佬修的名头也不小。

“修。我有事找你。”阿大搓着手，补充道：“挣钱的活。”

“说说看。”虽然碍于自己的名节，修不大想看到他。但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有正事，还是可以帮忙。

“昨天下午我在石场里打磨石头。修，你知道的吧，成块的大理石，一整块好几千斤，侯爵大人那边造城墙要用，人家催得急。为了这个，吉恩大叔中午还给大家添了几根腊肠。哦，还有些熏鸡肉。大叔当着大伙的面，还夸我干活卖力……”

“说重点。”修赶紧插话打住，只感觉耳边有一万只苍蝇在飞。这也只能怪他自己，当初教阿大文法的时候，因为人类国度语言是注音文字，所以特意叮嘱要照着长诗练习说话。而阿大的练习版本，是足有三万句的王子复国记。

“重点啊！”阿大有些不好意思地停住，想了想，“昨天石场里来了位过路的魔法师大人，自己一个人骑着高头大马。人挺和气的，手上带了好多宝石戒指，看上去就有钱。魔法师大人问我们北方塔怎么走。修，你知道的吧，吉恩大叔最喜欢奉承……”

“闭嘴。”修忍无可忍，打断他的话，“我问你答。”

阿大眨着眼睛，点点头。

“你的生意和这个魔法师有关？”

“是。”

“也和我有关？”

“是。”

“是不是和你要去的那些木雕有关。”修闲暇时间也会手工做一些木雕，大多是这个世界没有的稀奇古怪的东西。低文明社会下，虽然劳苦，空闲时间反而更多。

“诶……修你真聪明。法师大人一进棚屋，看见你雕的那种叫飞机的大鸟，马上就被勾住了。”

“多少钱？”尽管不是魔法师，修多少知道魔法师喜欢四处游历，其中最主要的就是为了寻找神秘。至于什么是神秘，平民无从了解，据传大致是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修当初做这些的时候，就隐约感觉有销路。

“啊？”

“别装傻，我说卖了多少钱。”修拎着他领口，“分我一半。”

“就给了五里尔。”阿大表情闪烁。五个里尔就是五个金币。

“好吧，十个里尔，分我五个。”

“……”阿大挠着卷曲的短发，无奈只能从口袋里摸摸索索得掏出钱来，仔细数了五个金币。

修把钱放在口袋里，拍了拍口袋说道：“还有什么事，说吧。”

“那位魔法师大人想见你。”

修闻言愣了一下：“想见我？可以啊，什么时候来？”

“我现在就带你去见他。”

“让他来见我吧。恩，下午吧，上午我还有点活要干，再说也得准备准备。”传闻魔法师都是博学者，魔法的施展最重要的就是对世界真理的领悟程度。在修的印象中，这大概就是异世界的科学家。能和专业人士交流，修隐隐有些兴奋，在心里仔细梳理了一番，务必要引起对方的注意。

“会不会有些失礼？”阿大为难地问。

“你懂什么，我这叫自持身价！”若是平常，修也不敢在法师大人面前摆谱。不过，对方一个人上路，应当是在独自修行，不会太难伺候。

打发走了阿大，修推开自家店铺的红漆大门。手工锯、锉刀、凿子、砂纸、剁斧、锤子一排木工工具整齐地摆在后进房间的工具台上，角落一侧堆积着些木屑和刨花。

修在这里已经工作了三年，所有角落都熟悉得很，闭着眼睛也不会撞到东西。

这间店铺是老木匠西蒙留给他的老本。两年前，西蒙老爹举家搬到南方大城兰开斯特，临走前，亲手将钥匙交到了修手里。老木匠一直都对修很看重，常说这小子人聪明，肯努力，将来肯定有大作为。

在老木匠和别人的讲述里，小时候的修赤着脚丫、光着腚，每到早上，总是一个人跑到小镇的正一教教会学校里旁听文法，风雨不辍，硬是凭自己的努力，学会了读书识字。在老木匠看来，这是了不起的举动，毕竟这个世界文盲率恐怕得有百分之九十五。不过，在普通人看来，读书识字其实也没有大用，就连不少贵族都只知整日嘻游，一篇正经文章都念不下来。

修对此倒不以为然。前世好歹算个学霸，这辈子若是当个睁眼瞎，总不像话，再说人类国度的纯注音体系文字很好学。

但对老木匠西蒙，修始终很感激，单就说这家店铺，也值不少钱。

若说起西蒙一家，在这个偏僻的小镇上，也算是举镇闻名。因为西蒙家出了个魔法师。

八年前，某白胡子老爷爷级魔法师路过塔姆兰，与西蒙家长女瓦妮莎结缘，发现小女孩颇有魔法天赋，果断收其为徒。后来据说瓦妮莎在职业生涯上大放异彩，还把一家都接了去。连带着，修在小镇上也颇受礼遇。

身为一个人，安身立命是最基本的。虽然钟爱的是数学、哲学一类的理论研究，对于手上的木匠活，修也不讨厌。甚至，有一双巧手，是这辈子的意外之喜。

抛下杂念，修开始了工作。手工开隼、做卯、合卯，紧接着是刨平、刷漆，一气呵成，做完一张长凳，紧接着要做的是一张靠椅。塔姆兰当地结婚，流行三十二条腿，包括四张凳子、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柜子、一张靠椅。这靠椅和床是最需要精雕细琢的。

眼前的靠椅已经完工了大半，要做的是在椅背上雕花。这可是个要发挥想象力的活，也是修觉得最麻烦的地方。他的审美观和艺术感一向不靠谱。

忙活了半天，终于完工。修轻呼口气，掸落身上的细碎木屑，擦了擦汗水，欣赏自己的作品。

魔法能创造像这样的作品吗？修不禁联想着。最近几年，他反复思考魔法到底是什么？

为了这个，他曾专门做过较为简单的加速度实验和自由落体实验，甚至做过棱镜分解太阳光实验。结果都符合原来世界的物理观察。不仅如此，就日常生活来看，异世界与原来世界也差异不大，唯独魔法是个例外。

这样看来，只有两种可能。其一是原来的地球人没有发现魔法的使用，其二是异世界比原来的世界多了些东西。

要了解魔法，必须接近魔法师群体。而魔法师恰是异世界最神秘的职业，看重的是天赋，其次是传承。仅有魔法天赋是远远不够的，或许有天赋绝佳的人，能够自成一系，但往往也成就有限。

魔法需要引路人——这是在俗世广为流传的一句话。

和修最初的想象不同，异世界没有任何专门教授魔法的地方，魔法只在师徒或者家族之间传承。绝大多数魔法师也只在老迈时收徒，通常只收一人，这加剧了魔法的神秘性。

而修对魔法这样好奇，也不仅仅是本性使然。

妹妹若依小的时候表现出很强的魔法天赋。还在牙牙学语的时候，便有控物的能力，甚至能触发火焰。但是随着慢慢长大，原来的魔法天赋已经完全消失。

异世界仍然是个男尊女卑的社会，妹妹这样一个漂亮的女孩子，是好事还是坏事很难说，但如果若依能够成为魔法师，那她将来无疑将拥有更大的自由。

那魔法师是个老头就好了，修心里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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