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借。”
“我借。”
两道不同的声音同时响起。前者依旧冷清平直,毫无波动;后者童音娇俏,语速极快。仿佛不给人拒绝的机会,少女便从衣内掏出一个芦花荷袋丢在桌上。
卫凌收剑,拿起少女的荷袋掂了掂:“少了些。一个小娃娃的零碎钱,还不够我去听个曲的。这到了楼子里怕不是要被人笑话我。”
“可我只有这么多。卫叔既然认得孙叔叔,干什么不去寻他借些银子?”那少女双目一眯呈月牙状,狡黠的审视着这一对叔侄,轻轻抬起左臂,撑起脸颊搭在桌上,向卫凌笑着说。卫陌摸不清头绪,实在想不通刚才还火气茂盛的少女为什么突然这么顺从。
难道是被自家叔叔吓着了?
“那跛孙,前几天被我支去寻了肖老三,一时半会见不着他。等他回来只怕黄花菜都得凉了。”卫凌一手颠着钱袋,一脚跨在长椅上,横着手臂搭在膝上。换回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
“孙叔叔家大业大,一行的生意全在眼前这渡口上,你只管去他行里寻个人要就是了,哪有什么不方便?”
“我虽然与孙平认得,只是他那些兄弟,我却一个也不熟。脸子太薄,张不开这嘴啊。”
地上的卫陌却是弹腿跳起来破口大骂:“你脸子薄?你脸子薄怎么还会抢人钱?这回回去让我爹知道了,岂不是要打死我俩个!”
“你说得对。”卫凌伸手一指卫陌赞同起来,又转头对少女商量:“不如让你二姨再出些钱财,我将我这侄儿押给你。我这侄儿姓卫名陌,乃是我大哥家长子,今年十四,看着瘦,但力气还是有的。管他耕田种地,还是洒扫收拾都不亏。等我过两个月,手头宽裕一些,就来把他赎回去。这样便不算是我抢了。”
“好。”少女拍手叫道:“可得给我写个卖身契,不然可不作数。”
这唤做卫陌的少年郎,本是徐州东临郡卫家长子,家境富足。其父卫宛字从直,是先僖宗乾符年间的举官,只因朝堂污浊,受人迫害,便弃官回了徐州老家。
只因其父卫宛严肃约束,平日里卫陌与两个堂兄弟都被逼着读些经史子集,闲来也找过开拳师傅练上三两日强身。但他既没壮志去考个进士搏个出身,也没机会成个纨绔欺压乡里。
相较同龄人,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平平淡淡乏善可陈。也许是这种平淡的日子过得久了,心里总有种外出闯荡的念想。
若说平时在家,最高兴的莫过于这三叔卫凌回来。
自家三叔,寻常不见人影,只听说是与乡人结伴出门做买卖,但每回回来,都会带些新奇物件给侄儿们玩乐。私下里,又总和他们说一些江湖奇异故事。在叔叔嘴里,他便是一代武林豪侠,行走江湖带惩奸除恶,夜会美人兼杀人放火。卫凌的故事对少年人而言,无疑最能勾起了他们对江湖游侠的幻想。
终于在大半个月前,在叔叔的鼓动下,寻得机会给母亲留了封书信,便牵了家中的两匹马,奔向了所谓的潇洒江湖中来。
只是出门还没几天,自己的衣衫就被扔掉,换了身行头,说要有江湖浪客的打扮,不能寒酸,也不能招摇。卫陌初离家门,只觉天高海阔无拘无束,正觉高兴,再说也不知江湖的根底,便没做反对。
但其后的事就越发离谱起来,卫凌带着他忽而向西去了陈州,要带他见识下青瓦花楼子;忽而又转道向北去了怀州,特意寻个铁匠卖了横刀买了把宝剑。不消半月,手中再无盘缠。于是几日前的夜里,等卫陌睡去,一觉醒来,便再也见不到跟自己从家中出走的两匹宝马,只换成了一头蠢骡子,至此叔侄二人间隙终发。
可怜二人风餐露宿,终于撑到了黄河渡,一顿霸王餐还未吃完,就要被叔叔给卖了!
卫陌本就年少,不晓得观人脸色,直以为卫凌真的想卖了他这个亲侄子!
“你还是不是人,连我都想卖了!为什么不想着卖了骡子,倒要来卖我。我看你回去怎么跟我爹交代。怪不得我爹老是骂你败家子,打小就偷我祖父留的私藏......”
卫陌话未说完就被叔叔扯到一边,按着肩膀,背对方桌。
“你听好了,这人跟我熟的很——”卫凌偷偷向身后一指秦二娘:“这就是我路上跟你说的大美人之一,是关中老秦家的二姑娘,叫做秦烟。守礼些,就叫她姨姨,嘴甜些,就管她叫姐姐。反正也大不了几岁。”
“至于那个小的,跟你比起来要小两三岁,是秦家大姐儿的闺女,叫林逾蓝。这番你暂时跟着他们,让叔叔换些银子,我回徐州老家寻件宝贝回来卖了,必得千倍之利,到时赎你回来。”
“你又骗我!”卫陌压着嗓子怒吼,血气上脸,脖子上青筋直跳。
卫凌一掌拍在卫陌的胸口,让他放低声量:
“什么骗你?你在这跟着她们,岂不比跟我吃土要强?你要与那小女娃混熟些,等我回来赎你回去,便让你爹找人向她家提个亲。这小女娃面相憨厚,体格娇俏,是个美人坯子,正好配你。她家在关中也是豪族,有田有矿,还兼做着皇商供奉,比咱们家有钱。到时候不管你是娶她进门,还是倒插门去做个女婿,总归彩礼或者嫁妆少不了一份。到时候你抱得美人归,一定要记得分我点好处。”
“你胡说什么。”卫陌生怕被人听见,丢了读书人的清名。偷偷回头看向刚才坐着的方桌,只盼对方没听见卫凌的胡言乱语。却见那少女来回跑跳,不知到处在寻找什么东西,张口向卫凌反问道:“你管这种人叫憨厚?”
“怎么?这女儿长得不美?”
“你快闭嘴吧。你这么攀扯人家姑娘,让人听见非打死你。”
“你听我的,反正我是认准了这个侄媳妇了。日后你寻住机会,抓紧把事儿做了,早日传宗接代,这样我对你爹也算有个交代。”
“你还再瞎说!我爹可不会让你教我做个浪荡子。”
说话间,林逾蓝竟不知从何处寻来了笔墨,当真是要卫凌签下书契。
“卫叔叔你快过来,有些字我还不会写,你来替我写。写完了要交给我二姨看下。”
“放着我来。”卫凌一口应下,扯着卫陌手腕不让他挣脱大步来到桌前。
“别乱来,我不卖身。”卫陌急忙摇头摆手。
“哪由得你?”卫凌拧着眉毛,旋儿又宽慰到:“不消一两个月我就能回来。又不是真的卖身,就当结伴去游山玩水了。”
也不顾卫陌吵闹拒绝,卫凌左手拉住卫陌右腕压在桌上,右手提笔速写:
“借契
今有人卫凌,周借银钱一包于林氏逾蓝......”
“银饼十两,加十五个铜钱,你可得写清楚。”林逾蓝敲着桌子陪卫凌闹着。
卫凌也不管数目,直接填了个二十贯上去。
“......计二十贯。许两月偿还,加利三贯。
卫凌有一侄卫陌,年有十四,自愿以身作抵。期限内未归还者,以契人为奴。
空口无凭,立契为约。三方核准无误
立书人卫凌
贷者卫凌
与借者林逾蓝
中人秦烟”
通篇不过百字,却没有卫陌反抗置喙的余地。卫凌将笔塞在卫陌手中,不顾卫陌挣扎反抗,左手环臂抱住卫陌身子,右手将卫陌的手背包住,在纸上末尾画了个圈。
“借契写好,这包银子不够数,再拿些给我。”卫凌推开侄儿,摊开右手伸向秦烟,纵使手指上还有墨迹沾染也不管不顾。
“你找死?”从头至尾,秦烟一言不发,只看着眼前三人闹腾。等到卫凌伸手要钱时,才稍稍抬头看向卫凌。秦烟性子孤僻,面冷话也少,就是偶尔说话也是平直没什么声调。此刻一句“你找死”,听着也不像问句,反而更像是陈述。
“人活着总归是在受罪,早死晚死都是死。”卫凌依旧不改嬉笑,浑不在意的说道。
“我送你上路。”秦烟话未完人已动,一脚踢翻桌子。见她人还在凳子上坐着,右手已经抓住手边长枪,枪尾点地,枪头直指卫凌胸口。四月天的阳光照射过来,映着长枪隐泛寒光。
“你又打不过我。今天这钱,你主动点,算是我借你的。”卫凌面色一冷,直接抽出长剑指着秦烟:“但你要是敢还手......”
“我也拿你没办法啊。顶多去寻两个倒霉鬼,扮下盗跋盗大侠。”
卫凌变脸之快无人能及。前一刻还吊儿郎当,后一秒便一脸肃穆,没等人反应过来,瞬间又换回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
“嗳,这把就是你们老秦家祖传的‘一枕寒’?不如你把这枪借我用用,就不要你再掏钱了。”卫凌说着伸出右手食指,摸了摸泛着寒光的枪尖。
秦烟默默闭上眼睛,随后缓缓张开,心里也明白自己拦不住卫凌,只得从腰带里再掏出一角金饼抛给卫凌。
“你侄子交给我,我带他去找肖敬微。一个月后,你去太原找他。我还要将小蓝送回家,没多少空闲耽搁。”
“如此,多谢了!”卫凌扬手接住金饼,反握剑柄,朝秦烟拱手做个礼。
卫陌大松一口气:“原来你们真认识,我这不是卖身啊。”
“那可不对。认识归认识,但白纸黑字在这,你家大无赖要是敢不还我钱,你这小无赖就得去我家给我做奴做仆。到时候专门找人盯着你,只要你那贼眼敢乱看,我就给你眼睛泼滚油。”
林逾蓝压下头颅眯起双眼盯向卫陌,嘴角勾着一股意味深长的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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