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

“江女士，我们希望你能理解，我们这么做是为了社会大众的福祉。”

“你知道，这批孩子曾经做过些什么骇人听闻的事情，之前的救世主事件已然满城风雨，我们也是防患未然。”

“这是上面的决定，你要闹的话……可千万不要把我拖下水啊，我好心才告诉你真相的。”

“……江女士，江女士？”

我几乎已经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了。我紧紧攥着手里那张黑白的相片，可怜我的儿子才十一岁，他本来还有大把的时光可以享受人生，享受世界。

我摆摆手，我说，我不会把你拖下水的。我看了看他身后火葬场的大门，头也不回。

他才十一岁，整个人生却都是消毒水、药物和各种心理治疗的领域。我错就错在不该把他带来这个世界，我不该留下……十八岁一次意外的产物。

我身为医生，却再也不相信医生了。

那之后，我向市第一医院请辞，到十中接替老同学的班。老同学奉子成婚，临近三十终于想着要到国外去生个孩子。她问我有没有结婚，我尬笑着无法回答。

这么多年了，我还是无法鼓起勇气再去喜欢谁。

*

“淮南？淮南！”

淮南睁眼，是在一道桥洞底下。她依偎在狐茗的怀里，似乎就这么过了一夜。天还没有亮，一家一家的人拖儿带口地成堆挤在桥洞底下，像是在新闻上看到过的难民一般。

“这是……哪里？”

淮南平时的睡眠很浅，除却被噩梦困扰的时候，几乎是公寓楼下随意驶过一辆车都会把她吵醒。

但是这次，她明明在家中自己的床上睡下，为什么中途换了一个地方却毫不知情？

她的第一个反应是，她在做梦。

“第二大道的乌斯桥下。昨夜地震了，很多人都选择睡大街。”

狐茗轻轻拍着她的背，像是哄小孩那样温柔。淮南微微一怔，在她怀里拱了拱。

“这样啊……那今天还要去学校吗？”

“不止实验楼，教学楼也完全倒塌，看样子震源应该在那附近。”

“那……现在怎么办？”

“不清楚，电波断断续续说是余震还没有过去，救援队由于高速路被破坏还没能赶到，但已确认遇害人数十九人。”

“……嗯。”

官方说十九，实则肯定不止。旁边那家人的手机里还在一卡一顿地播报着震源深度和震级，播音员的一个音节都被撕裂成好几部分。

……暂时没有心情去吐槽还能听下去所需要的耐心。

淮南是第一次遇到地震。八级地震，她只是听“五·一二”的故事时听过，从来也没想自己哪一天真的会遇上。

她闭着眼睛沉默了一会儿，而后从狐茗的怀抱中脱出。

“走吧。”

“诶？”

“窝在那里不是办法，而且，我饿了。”淮南冲她一笑，“天大地大，吃饭最大。不如去学校附近那家店看看还在不在？我可不希望那么好吃的皮蛋瘦肉粥就此结业。”

狐茗微微一愣，也站起身。

“那我们一起去吧。”

旁边用毛毯裹着缩成一团的中年男人看了她们一眼，眼神里满满的都是嘲讽。谁知道余震什么时候会来，这个时候去震源附近也就和找死无异了吧。

但淮南有一件不得不去做的事。

*

从第二大道到第五大道，再到中环街、尾盘街，大城市的功能完全停摆，宽阔的沥青路上满是碎石、砖块，所到之处很少见安然无恙的人。受伤的人靠着砖块和石堆坐下，所过之处留下了长长的血痕。

呻吟声和咒骂声混杂，孩子的哭泣在其中分外扎耳；无线电已经没有办法使用，更多的是大人们拿着手机捶胸顿足，些些的泪在他们的眼角堆积，却倔强地不肯让它落下。

淮南突然见到了一位眼神落寞的老人，是曾经她在疗养院时定期会来探病的那位老人。每次他都会带好些糖果，吃过他的糖的孩子们都记得他。

但在一年前，他突然不来了。

“老爷爷。”

听同病房的人说，是因为他要看望的对象不在了。淮南很想说些什么安慰他，开口了才发现并没有想好说什么。

狐茗看着她，陷入沉默。

老人头也不回，只是看着眼前的废墟，看着，叹气。那眼神仿佛被世界抛弃了。

但，难道不是吗？唯一的儿子都过世了，他守着自己卖糖果的小店独自生活着，突然有一天，连小店都没了。

淮南突然说不出话来。

“……小姑娘，相信国家，都会好起来的。”

先开口的是老人，他反倒安慰起淮南来。他的语气听起来蛮轻松，但尽管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看到凉风中老人摇摇摆摆的银发，淮南知道，老人很累了。

“…嗯，我相信。”

“一定会好的。”

狐茗握住淮南的手，如此开口。

“老爷爷，我们要去找食物，如果能找到的话，会给您带一份哦。”

淮南愣愣地回头，狐茗脸上的笑容很灿烂，也很坚定。

“所以，没事的，都会好的。”

狐茗道了别，牵起淮南继续向前走。她的时候很温暖，淮南能够很清晰地感觉到那种温柔，很贴心，且带有安抚的意味。

淮南突然松开了她的手，脚步亦然停滞不前。狐茗顿足，看向淮南。

“狐茗……”

人在灾难面前，真的好脆弱。

自诩拥有科技文明的人类，仗着越来越完备的机械大肆向自然索取；然而其实，自然只需要一夜的功夫，就可以让所有的文明毁于一旦。

“这次是一座城，下次……会是整个世界么？”

狐茗微微一愣。

“……没事的哦，淮南。”

“如果我们现在不坚强，没有人替我们找早餐啊。”

狐茗勾唇，歪头一笑。

淮南直视她的双眼，片刻。

“……也是，哈哈。”

她没有看错，狐茗平时镇静异常的双眼里有一丝丝的紧张，带着半分落寞。

那是……自责。淮南暗下决心，她的确……有这么做的必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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