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江一帆才回过神，他在门前一块岩石上呆坐着，低着头，突然开口道：“我六岁时从外地回到老家，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了十二年。”

钟佳欣坐在旁边，抱着膝盖，听他讲述着自己的过往。

“那时候，我还体会不到什么叫生离死别，什么叫懊悔和痛恨。我读的高中是一所寄宿学校，每周回去一次。奶奶的身体越来越差，她喘的很厉害，走不了多少路就要停下来休息。而我什么都不清楚，依旧忙自己的事，只会表示一些不痛不痒的关心。但就算这样，她也很欣慰，夸我懂事了。直到有一次，我回到家并没有闻到熟悉的饭菜味，甚至还有些不满。可当我看清楚躺在床上的那个双眼浑浊，呼吸憋喘的老人后，我第一次感到恐慌了。”江一帆抬起头，看着前面的小池塘发着呆。那里长满了厚厚的水草，有几只灰白色的家鸭在上面慢悠悠地跺着步，鸭喙时不时探进水里。

“我第一次发现，原来，奶奶有一天也会站不起来，拿不动锅铲，烧不出一顿热乎乎的饭菜了。你知道吗，我辍学了，呆在家里一个多月。可是，从奶奶躺在床上一直到下葬，他们俩个都没回来过。直到现在，我都忘不掉奶奶临走前的眼神。很可笑吧，我的爸妈就是这种人，冷漠，自私。”

“当他们回来的时候，奶奶头七过了一个礼拜。他们上过坟后，就说要带我离开。不论我怎么吵闹，发脾气，换来的只有耳光和怒斥。最后，我上了车，走的那天，爷爷一句话都没说，他摸着我的脑袋，眼睛里没有一点光彩。”江一帆说着说着就哽咽了，他吐了一口气，声音有些颤抖。

钟佳欣不知为何感觉心猛地一揪，她不知道怎么去安慰这个伤心的男人，或者说男孩。

“这四年我到底在干什么，既然没死，为什么都不回来看看！”江一帆死命地揪着头发。

钟佳欣按住了他的手，说：“这并不是你的错。我理解你……”

“你理解什么？你明明都没经历过，你凭什么说理解……”江一帆打断了她，质问着。

看着钟佳欣手足无措的样子，下一秒，他又扭回头：“对不起，我不该迁怒你。我和他们一样，都是最差劲的人。”

两人沉默了许久。

“这么干坐着也不是办法。来我家吧。”钟佳欣建议。

“去你家？”

“没事的，家里只有我爸。他从来不管我的事，每个月只要打给他一些钱，有酒喝，有钱赌就行。”钟佳欣拉起行李箱，笑着说：“走吧。”

江一帆扛着行李跟在钟佳欣身后，他们沿着田间小路一直往西，穿过几段崎岖的山路，曲径通幽，路在茂密的树林间开始宽敞起来。

乡间质朴纯粹的气息浓郁无比，穿过这片山林后，踏上银色的马路，两边尽是大片犁好的农田，十几个农民撩着裤脚踩在田里辛勤地插秧，于是灰黄色的水面就缀满点点翠绿。田埂间有几只灰色土狗跑来跑去，互相追逐，好不快活。

偶有扛着锄头经过马路的农民，虽对他们这般“外来人”没有什么讶异，但还是会认真打量两人几眼，黝黑的脸上也挂着丝丝质朴的笑容。

对此，两人也施以微笑。又过了十分钟，他们走到马路的分岔口，踏上一条小径，山路十八弯，经过一个陡坡向下，他们终于抵达了目的地，钟佳欣的家。

这是一座两层的红砖小楼房，依偎山丘而建，房主用一条长长的竹篱包绕，将自己的领地圈了下来。

正门两侧有一条简陋的石质阶梯，两旁则是开垦出来的菜地，种满了江一帆说不上品种的蔬菜。只是里面杂草丛生，估计房主也懒得打理，那些蔬菜显得病怏怏的，失去了生机。

“他肯定又打牌混酒喝去了，这里起初还是不错的菜园，自给自足没有任何问题。”钟佳欣微微摇头。

进了屋子，里面的景象与江一帆想象中的脏乱差大相径庭。

里面是清一色的木制家具，简陋但摆放得整整齐齐。尤其是桌子四周的椅子挨得紧紧的，上面没有任何物件，若不是上面没有一丝灰尘，江一帆恐怕都会认为这里根本就没有人居住。

钟佳欣看江一帆的反应，不知是对屋主的嘲讽还是肯定：“这或许是他除了酗酒打牌之外唯一的优点了。”

随即，钟佳欣带领江一帆去了二楼，踩在脚下的是坑坑洼洼的水泥地，四周也是未经粉饰的砖墙，很简朴但好歹有两间卧室、一间盥洗室以及一间仓库。

“这里环境可能不是很好，但屋子干净，你暂时将就着住一天。”钟佳欣头微微一低，语气略显尴尬。

江一帆站在一间很空荡的卧室门口，里面挺宽敞但是只有一张木床，和床头柜，除此之外再无一物。四面白墙倒是粉刷过，但是上面已经爬满了裂痕，在潮湿的山林里经过岁月的浸染逐渐泛黄了。看上去已经很久没有人居住，不过屋子的味道倒不显得腐朽不堪。

江一帆只是楞了一瞬，连忙回应：“不，这里挺好的，我现在有个落脚的地方就已经很满足了，谢谢你阿欣！”

钟佳欣抬起头，冲着江一帆微微一笑：“嗯。”

“你先等一会，我拿床被子和枕头过来，昨晚你肯定没休息好，待会好好睡一觉。哦，对了，你饿不饿，好像都快中午了，我去做点吃的。”

钟佳欣看上去有点慌忙，但是脸上一直挂着淡淡的笑容。

江一帆看着眼前的女孩，心底升起一股暖意，尤其是经历了返乡物是人非的痛苦煎熬后，这种温暖更是由内而外地辐射着。那种感觉，就好像雨夜里淋透了的旅人，路经驿站时，主人生起了一团篝火邀他一同驱寒那般温暖。

“我也来帮忙吧……”

两人在这简陋幽静的小楼里匆忙来回，将房间整理，午餐备好已经快一点整了。主要是家里实在没有啥吃的，也不知钟佳欣的父亲平时怎么过活的。最后他们从厨房里找到几包未拆封的挂面，以及一些调料。江一帆负责从外面的柴堆里挑出比较干燥的柴禾，将炉灶烧起来。而钟佳欣则揽着菜篮，从菜地里艰难地择来一些尚能食用蔬菜。

两人之间的配合还算默契。

这种感觉，江一帆很久没体验过了，从通红的炉灶里传来如家般温暖又放松的感觉。

虽然挂面实在算不得什么美味，但是在情绪的大起大落后，江一帆早已饥肠辘辘，早就大口大口地吸溜着面条。

“明天要不跟我一起回B市，或许我可以帮你推荐份工作。”钟佳欣突然小声提议道。

江一帆停下了动作。

是啊，自己现在已经没有去处了。在没有家人的故乡，他只是故乡的客人。哪里似乎都没有他的容身之所。寻找他失去的记忆当然是最重要的事，但是在这之前他也没有任何能够依靠的人或者关系了，钟佳欣的提议自然是目前最为现实可行的。虽然，即便钟佳欣不提，他也会拜托她。

“让你费心了。”江一帆点了点头，他不想说过多廉价又苍白的感谢语，钟佳欣对他的雪中送炭，他会铭刻在心，终有一日会数倍报答她的。

下午，两人在各自的房间里度过。旅途的奔波着实令人心力交瘁，江一帆倒在床上很快就沉睡过去。

不知过去了多久，将江一帆吵醒的是一阵沉重的推门声，以及玻璃瓶摔在地上不断滚动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