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

学校车棚。

任明希一脸紧张地扶着车把，屏住呼吸，一滴一滴默数着自己脸上的冷汗。

这就是他在慌张之中想出来的办法，装作正要离开学校的高二学生，以此来躲过老古的视线。

任明希的学校，学生教室并未集中分配在一起，而是以操场为中心，高一高三分布在靠近学校大门的北侧，而高二被单独分配在南侧，作为高三年纪主任的老古理论上应该没有理由会管高二学生的事情，当然这也是任明希最后的希望。

皮鞋的声音渐渐靠近，手电光不时投在离任明希越来越近的地方，任明希整个人趴在车架上，听着自己根本压不住的呼吸和心跳声，感觉脸似乎都快贴到了车铃。

脚步声出现在正后方的那一刻，任明希呼吸骤停，他脑海中的最后一个想法是：“快来救我啊多啦A俊！”

可俊没有来，老古也没有发现他。

时间在一点点流淌，任明希流着冷汗，听到空气中传来的皮鞋的声音越来越远，他微微偏过头，看到老古的身影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远处的灯光下，但即便是这样他也没敢抬头，他整个人贴在车架上，用袖子慢慢抹着脸上的汗滴。

在黑暗中多呆了将近一分钟的时间后，某一刻，任明希突然抬起头，开始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略带闷热的空气，那些空气让他异常舒爽，就好像全身都得到了放松，一想到刚才的危急，任明希就不停地在心里发誓说以后再也不要跟那群人一起冒险了，不但要提心吊胆，他作为跑得最慢的那个甚至还有被随时卖掉的风险。

虚脱感渐渐终于消失了，任明希放心地舒出了憋在心里的最后一口气，他一想到自己暂时还不能回去，就干脆一屁股坐在了自行车后座上，从车筐里随便抽出一张广告，然后轻轻地扇起了风。

“那个……”然而下一刻，突如其来的声音让他差点没直接从原地跳了起来，“你好像坐在……我的车上了。”

任明希一惊，他猛地回头，看到说话的是一名矮小瘦弱的男生，穿着只属于这届高二的绿色条纹校服。

“你！”任明希脸上的表情好像见了鬼，“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听到他的话，男生居然有些腼腆了起来，他缩着肩，一时间任明希搞得差点还以为其实他是个女生。

“就，就是刚才了。”男生支支吾吾地说，“我看见你趴在我的车座上一动不动，还以为你……想做什么来着……”

“我做什么？”任明希满脸狐疑地反应了几秒，等略微有了一丝头绪后，突然大惊失色。

“喂喂喂！”任明希义正辞严，一瞬间声调立刻提高三分，“你，你可别乱说啊！我趴在这里可是有原因的！你你你你可别把我当成什么变态啊！”

看到他的反应男生先是一愣，然后咯咯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啊，没事。”男生清了清嗓子说，他的声音似乎挺温和，双眼微微扑闪，更让任明希怀疑起了他的性别。

“你是男生吧？”任明希忽然问。

“是，是啊。”男生回过头，打量着自己说，“有什么问题么？”

“啊不，没有，一点问题也没有。”任明希笑着说，然而当他再次看向男生时，却发现他似乎有些困扰。

“怎么了？”看男生半天没把车子推出来，任明希突然有些奇怪。

“啊，没，没事。”男生挂起笑容说，可一脸的苦涩却丝毫没有被掩饰下去。

“你遇到麻烦了？”任明希小心翼翼地说。

听到他的话，男生明显犹豫了一下，但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他后退了两步，任明希这才惊讶地发现不知何时，男生的车后带早已瘪得就剩下了两条软软的皮。

“这是，我干的？”任明希苦着脸，指了指车带，指了指自己说。

“不。”听到他的话，男生拼命地摇头，然后脸上又重新挂起了之前的笑容，“不是你的错，是我，是我不小心……”

“不小心用针扎破了车带？”

“是……啊！？”

男生一愣，他猛地抬头，正好对上任明希的视线。

任明希蹲下身，在车带旁捡起了一根明晃晃的针，并举到了男生面前，“看来，他们好像连掩饰都懒得掩饰了诶。”

“是，是谁弄的啊……”男生低下头，支支吾吾地说。

“你知道的，对吧。”任明希忽然说。

听到他的话，男生显得有些局促。

“是谁的错你就说呗。”任明希挠了挠头，说，“那个啥，如果是我的错，我就帮你补，如果是有人欺负你的话，我就……和你一起告诉老师不就得了。”

男生抬起头，深深地看了一眼任明希。

看到他在盯着自己，任明希感觉有些不好意思了，于是别过头说，“毕竟今天那个啥，用也都用过你的自行车了，一点忙不帮也说不过去，正好我现在还没打算回宿舍，就先帮你推到学校门口吧……”

“嗯！”听了他的话，男生先是一愣，随即使劲点了点头。

……

“说起来，你怎么这个点就回家了。”学校小路上，任明希手推着自行车，和男生并排走在一起，夜深人静，路灯在地上投出了两个长长的影子。

“我每天都是这样了。”男生说，“我家离得比较远，也没有车，所以就只能找老师通融一下，看能不能早点走。”

“然后……老师就同意了？”

男生点了点头。

“这么简单？！”任明希惊呼，心想他们班要是也这样，那至少能一下子冒出五六个“贫困生”来，哭着喊着说家穷离得远，求老师开恩，就好像在求皇上不要杀头。

“人比人气死人。”任明希嘴里多嘟囔了一句。

“说起来，学长你是高三的？”走着走着，男生忽然说。

“对啊。”任明希点头，学长这两个字听得他暗爽。

“好像马上就要高考了吧。”男生又说。

“嗯。”任明希抬起头，看到不远处的自己班正亮着灯，心中顿时产生了一股罪恶感，“好像还有二十……”

“还有十八天啦。”男生小声提醒他。

“是么？”任明希一愣，他突然想起距离自己上一次看到小黑板好像已经过去了好几天。

“好吧。”他耸了耸肩说，“可能我没这么注意……”

“这不能怪学长！”男生忽然说。

“……啊？”听到他的话，任明希一瞬间懵了，他目瞪口呆，表示完全没有搞懂面前这个男生的脑回路，感觉他和还在医院里的何倩倩好像有的一拼。

“这不能怪你。”男生一脸正经地看着任明希，“学长你肯定是因为没时间看那些，才忘了的。”

任明希心想对啊，毕竟我每天都在扭头看同桌么哈哈哈哈……

“而我。”男生忽然又垂下头说，“我每天就只知道胡思乱想，根本没有学长那么努力。”

“怎，怎么会……”任明希平时自诩厚重的老脸也感觉有些不够用了，他尴尬地摸了摸鼻子，皮笑肉不笑地说，“那，那个啥，别灰心嘛，你要是对自己的成绩不满意那就……那就继续努力呀，反正你还有一年，一切都，还来得及不是？”

他嘴上说着，感觉每一个字都是对自己良心的巨大挑战。

“……是真的吗？”听到他的话，男生终于抬起了头，任明希竟然依稀从他的眼角看到了一丝……眼泪。

“当，当然。”任明希别过头，忍着良心上的剧痛一字一字地说，“不瞒你说，我这个人平时啊，最擅长鼓励别人了，就那谁，我们年级小小班的刘宏宇，他就是受我的熏陶，才考那么好的。”

现在是年级前三十，认识我之前年级前三……任明希心里悄悄补充着。

“真，真的？”男生一惊，然后突然满怀希望地看向任明希，“那学长，以后我有什么问题，也……也可以去找你么？”

他一字一句说得极其陈恳，任明希嘴角抽搐着，感觉如果这是游戏的话，那自己这里就该弹出“效果拔群，任明希良心HP-10000”的字样了……不过公认的，他好像没有良心那种东西来着。

“可，可以呀。”任明希在背后擦了擦汗然后伸出手，感觉因为强行挂起笑容的缘故，他的左半边脸好像已经完全颤了起来。

“高三26班，任明希。”

“高二33班，杨小润。”男生轻笑着，握住了任明希的手，顿时任明希手心里传来的感觉软软的，他一惊，于下一秒又立刻把手缩了回来。

“怎么了？”杨小润问。

“你，你是男生吧！？”任明希的问题脱口而出，然而等他反应过来时，才突然明白自己貌似有些过失了，当下很尴尬地挠了挠头说，“……抱歉。”

“没事。”杨小润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这也确实不能怪学长你，因为以前，其实已经有不少人把我当成女生了。”

听到他的话，任明希头一次真正感觉到大众的眼光果然是锃光瓦亮的！

“不过我也有改变的。”杨小润说着，自己做了个加油的手势，然后一本正经地看向任明希，“我也一直有锻炼的哦，比如去健身房，还有要多吃饭之类的，总之就是一定要变得更有男子气概才行。”

任明希嘴上说着“好啊，你真棒诶”之类的话，心想那些东西班里的女汉子都是这么做的。

校门终于在不远处了，任明希把车子推到不远处的树下，把它交到了杨小润的手里，“修自行车的老大爷在路西头，出了大门一直走就到了。”

“嗯！”杨小润使劲点了点头，同时从任明希手中接住自行车。

他人走到一半，突然回头，“学长，你刚才说以后有问题的时候我能去找你，是真的吗？”

“是啊。”任明希双手插兜，“你直接找我就行。”

“嗯！”杨小润使劲点了点头，然后欢快地推着车，不一会就消失在了任明希的视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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