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往事

我和那女人是在一家咖啡馆认识的。

那家咖啡店离我家不远，很安静，很少有学生，倒是偶尔会有郁郁寡欢的中年人坐在那里沉默不语。

那段日子我刚毕业，正着手一本写了三年之久的小说，打算借此一鸣惊人，给我的作家之路打好基础。所以，那时的我正是最意气风发的时候，总以为比起循规蹈矩生活着的同龄人，我要高出那么一等。

或许正是凭着这股冲劲吧，我竟追到了咖啡馆的那个服务员。

那女孩虽说是个服务员，可看着总有种非凡的气质。我几番打听才知道她是名牌大学的毕业生，正铆足全力写着诗，打算出版属于自己的诗集。

这些信息让我鼓起了勇气，并且亢奋激昂。我觉得我在人群中寻到了另一颗沧海遗珠，另一个自己！这份相似很快让我们对对方产生了感情，她也觉得我是“世界上的第二个自己”。所以我们很快相恋、怀孕、结婚，任由着我们的激情向高处涌去，涌去。

那浪潮太过凶猛，以至于它最终褪去时，我们都被原本就在其下的恐怖礁石惊得不能自已。

问题很快就出现了，我们的经济状况出现了一点问题。

因为怀孕的缘故，妻子辞去了兼职。而我的第一本小说总算完结，可它到底不过是第一本而已，虽然看过的人几乎都给我评论说“不错”，可看的人数还是太少，并没有给我带来多少回报。

为此，我只好也去找了两份兼职补贴家用。每天回到家中，尽管疲惫不堪，我仍会听着妻子兴奋地给我讲她刚为孩子作的诗，有时我还会随着她的想象一起进入诗的世界，陪她一同寻找那些神奇的句子。

那时的我们尚会会心一笑，觉得能跟对方在一起真是人生一大幸事。日子虽然过得不宽裕，可我们乐在其中，那便足矣。

孩子很快诞生，我们给她取名为“梨花”。

“草鹿梨花，草鹿梨花，草鹿梨花...”妻子躺在纯白的床上抱着那小小生命，她微笑着念着我们孩子的名字，好像总也念不腻。

我也爱那孩子，她简直是天使。所以，为了我们的天使，我放下自尊找老同学要了一份工作。那工作无趣机械又重复，根本无法创造有意思的东西，可那收入至少能养活我们，这就足够了。我并不需要一直这样牺牲自己的，等小天使长大一点，我就可以再着手写我的小说了。

孩子出生后，妻子写出的诗也越来越少了，有一天晚上我失眠时突然想起这事，居然发现她有一年多不曾找我交流诗了。第二天早上我看到妻子在给孩子换尿布时，竟有些如梦似幻，我看不见她那非凡的气质了。

我只看到一个普通女人。

自那以后我总觉得胸口堵得慌，会下意识地避开清澈的湖水、窗户，更不会去看镜子。

梨花也在这期间腾地长大，那些衣服鞋子都再也容不下她。有一天早晨吃完饭后，她竟然告诉我：“爸爸，我已经能自己去学校了！我认得去学校的路哦！”

这让我很惊愕，回过神时我看到她已经背着个书包，晃着她的小辫子就这么跑掉了。

那天我没来由地大病一场，高烧不止，妻子给我贴了退烧贴后就出去工作了。

我在模糊混乱的思维中看到了很多东西，里面有我笔下的人物，也有精彩的镜头。它们不再是文字，它们站立起来开始放映，就像很久很久以前它们在我笔下那样。

对啊，我想要当个作家的，我曾经想当个能以此为生的大作家的！

可我已记不得上一次写自己想写的东西是在什么时候了。

这天晚上我喝完粥后从床上爬起，我打算去卫生间洗把脸，稍稍安抚一下自己炽热的思绪。

我擦了把脸，然后，看到了镜子。

镜子里的人用一双疲惫不堪的眼睛注视着我，盯得我说不出话来。我再一看，大吃一惊，里面的人与那个坐在咖啡馆里写字的非凡青年大相径庭。

那分明是个普通男人的脸！

那天晚上我没睡好，想了很多东西。第二天一早我便辞了工作，告诉妻子我要全职去写小说。妻子欲言，却又止。

那一个月我都没出家门，只有妻子和梨花不停地从那门进进出出。我食不言寝不语，一直不停地写、写、写，倾诉着自己太久没有诉说的言语。

但变化的不只有我，还有家里的饭桌。

刚开始饭桌照样是往日的饭菜，可随着时日过去，装菜的碟子变得越来越小，到了更后来，连碟子的数量都开始减少。

有一天晚上，我们三个人坐在饭桌前面面相觑。

因为饭桌上什么都没有。

我知道妻子在看着我，我知道她在等我问“为什么”。

可我没有去问，我站了起来，回到房间去继续写字。

那天之后饭桌又有菜了，仿佛一切都没有变化。妻子在饭桌上有意无意对梨花说自己又多打了几份工，于是，我也有意无意地对梨花说：“爸爸的小说很快就要写好了。”

那不是谎话，事实上那之后的第三天我的小说就完成了，我当即将它投给了出版社。

我将全部的希望寄托在它的身上，因为那曾是我的梦想，现在是收入的来源，也将是我命运的转折。

等待的时日漫长得令人窒息，但那最终也过去，信件很快就寄到了家里。

我和妻子坐在桌前看着那信，最终我在谜样的仪式感中将其打开。

信中大抵是官方言语，什么“很高兴收到”、“经过我社专业的评价”之类，时至今日，我记得的只有“很不错”和“缺乏商业价值”两点。

我看后很欣慰，因为他们觉得我“很不错”，这意味着我下一本可能就会有戏！

可妻子不以为然，劝说我回去工作，说我写的东西的受众已经长大了，不会再在这上面继续花钱了。

那是我们一生仅有一次的争执，我们大吵一架。不过，我们到底都曾是写东西的，争执都不似凡人，字里行间全是“梦想”、“换位思考”、“牺牲”、“道德绑架”之类，吵得一旁的梨花云里雾里，以为我们在玩什么文字游戏。

争执的结果是，我们不再坐在一起吃饭了。

那以后我们也不再吵架，因为那太过不体面。为了不再争执，我们便很少说话。

我虽然还在上班，但每次到了吃晚饭的时间都会去那家老咖啡店慢慢写字，沉浸在唯我独尊的文字世界里。

几个月后我再拿它往出版社一投，得到的结果大不一样。

其他的词语都没有变动，但是“很不错”变成了“很棒”！

那以后？

那以后，我不再写作。

我认命了，我是个写了两本书的普通男人，不过如此。

我很不错，我很棒，但是，这赚不到钱。所以在别人眼里，我不过如此。

之后，我开始拿大把大把的时间坐在老咖啡店发呆，像个被生活毒害的中年人那样。有一天我回过神来，看见把咖啡端给了我的那服务员，我竟然看出了年轻时的妻子的气质。

但她不是年轻时的妻子，我问过，为了省钱她没有上大学。现在她正打着多份兼职，然后忙里偷闲地练音乐，希望有朝一日能实现自己做音乐人的梦想。

我对她的了解只到这里，没有鼓励，没有支持，也没有婚外情。

因为我是一个写了两本书的普通男人，没有勇气，没有积蓄。

后来咖啡店换了新服务员，她去了哪里？不知道。

快进，快进，快进！

我上班，下班，坐在咖啡店。上班，下班，坐在咖啡店。上班，下班，坐在咖啡店...

谢谢，就是这里，就在这里停下，开始播放。我的生活在这里才再次发生了转机。

那天，我被梨花叫去参加家长会，老师对我说：“这孩子的作文写得真好，或许有当作家的潜力。”

闻言我睁大了眼睛，想再听老师多说点，可老师已经转身去夸别人家的孩子。

我便将目光转向梨花，她在用泡泡糖吹泡泡，不知道在看向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长得这么大了，但我知道了新的东西，那东西支撑着我继续活了下去。

于是，我将发呆的时间全部拿来陪梨花，以至于她都抱怨道“最近太多爸爸了”。

但我并未因此就懈怠，等她长大后她一定会突然就明白的，那时她会感激我给她的人生带来的一切！

我将许多她这个岁数不用学的词语成语都教给她，我让这孩子朗诵她读都读不来的作品，我让她感时伤逝，忧国忧民。

嘿，她绝对是年纪最小的思想家，这样才对，人就是要从小就这样培养才能优秀！

效果很显著，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她的作文都能拿高分。

我看着她写的《人类是无法相互理解的》，被自己感动得不能自已。

但这孩子有个缺点，她总想着玩。

稍不注意，她就要去看电视，从不会主动学习！我对她说的话她总是会答应下来，不会提出异议，但她却并不做我说的事，顶多敷衍了事。

这可不行！老这样根本毫无效率！人可是每分每秒都在长大的啊，一分一秒都不能浪费！

所以，得有新的惩罚机制来代替言语。

打孩子？

那可不行！那也太不体面。孩子又不是野兽，怎么能这样矫正？

于是我想了个好方法，每次她犯错我都会让她去壁橱里好好反省。壁橱很暗很静，里面绝对是想要心神合一者的最佳去处。为了让她能老老实实待在里面，我还买了个大锁把壁橱给锁上。

事实证明这很有效，那以后她听话多了。每当梨花要反对我，我都会请她进去反省，仔细想想爸爸在外面赚钱是多么辛苦，想想我们为她到底牺牲了多少东西。

很多人都还没有她这么好的家庭，那些人连饭都吃不起！

她凭什么不努力？

说来，这事有个小插曲。有一天邻居岛村小姐找了上来，据说是听到啜泣声穿透了墙壁，她竟然误以为我在虐待孩子！

跟她解释家庭教育真是相当麻烦的事情，于是，我便告诉她我不会再这么做了，以后便让梨花保守秘密。

这以后她便不再烦我们。

就这样，我让梨花一天天地变好。妻子也没有反对我的做法，那女人才不会在乎我的努力呢，她对我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意料之中的事很快就发生了。

那天我从学校接梨花回家，打开门时我看到妻子正提着行李箱打算离去。

我并不打算挽留她，甚至都不想说些什么。梨花这孩子是我一步步让她变好的，这女人根本就没有付出相应的努力！

那女人那时好像说了什么，大抵是离开我们之后她要重新去追梦之类的事情，总之是些没用的话。然后，她将一张纸给了我。

我知道那张纸是什么，那是离婚协议。很早之前我就在抽屉里看到过，但我一直视而不见。

现在它就在我的面前，不可能看不到，不可能不去想。所以我拿了过来，当着她的面签字了。

本来事情就要这么过去了。

可没想到的是，梨花突然大叫起来。

她大声说：“不要！”

我吃惊极了，我早忘记了她会表达自己的感情。

然后，我和妻子看到她伸出手捂住了自己的左眼。

......

事情就是这样...岛村小姐。

我真的很想将这一切告知与你，可我太累了，只能对你说“救命”、“救命”...

我不在乎你像小偷一样进了我们的家里，我现在只求求你，救救我，救救我，快放我出去！

突然，我睁大了眼睛。

我看到岛村安身后的那扇门。

就在那门缝里藏着一双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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