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钢

被关进新监牢的第二天，萝妮一直趴在门前偷看那个在走廊里踱来踱去的矮人，佳涅特则蜷缩成一团眯着眼，时值正午也不肯起。

那家伙的名字叫亚德里安，虽然男性的矮人都是一副长不大的面孔，但也分可爱和不可爱的，而他那一脸络腮胡子显然是属于后者，加之一身污秽油腻的衣服和脏兮兮的手与脸蛋，只能教人生出厌恶。

亚德里安昨晚叮叮当当打铁到半夜才肯睡，足见他对那门手艺有多痴迷，为此萝妮挂上了黑眼圈，猫少女也困倦不已。

指责对方或提条件是不可能的，但当今天清早矮人从监牢的门前路过时，萝妮注意到了一个特别之处。

他的右侧腰间，挎着一把短刀。

刀身只有一掌长，其上却分布着繁杂华丽的图样，简直像人为雕刻上的，上面却又没有丝毫雕凿的刻痕。

萝妮知道，那是“大马士革钢”。

当然，这里的大马士革钢指的只是广义上的花纹钢而已。

所谓“花纹钢”，通常是用多张钢片堆叠一起，在炉火下加热、锤炼、拉长，使其聚合为一块，现代社会中常先用焊接来使钢片们初步结合以方便接下来的锻打，但在这里则只能先用铁丝进行简单捆绑，加热半熔融后再使钳子拆解罢了。

如此形成的钢块打成利器，刃上会有类似锯条的显微结构，花纹之间形成微小的锯齿，因此能始终保持较高的锋利度。

除此之外，锻造大马士革钢也有用不同性质钢片进行组合的技术，能制作兼具强韧性与硬度的钢材，实际上矮人们所用的锻打技术也不只单纯地叠加钢片一种，有些矮人工匠会将做好的钢块进行拉长、扭转，甚至融合东方的技艺折叠锻打，这都能使大马士革钢呈现截然不同的扭曲花纹类型。

而那家伙的刀，萝妮一眼就看出来了，那用的是“拼接大马士革钢”，也被称为马赛克大马的钢材。

简单地说就是先做出一个钢筒，向其中规则地码入钢片、钢筋、钢块甚至是钢珠，最后用铁粉灌注（这个时代没有足够强大的挤压设备直接成型，因此需要灌注铁粉），填满孔隙再焊接封顶灼烧，使其内容物熔融合体，再用重锤挤压成型。

矮人们有种技术，用绞轮将沉重的铁块缓缓提起卡住，再借重力瞬间下落，能起到类似空气锤的作用。

有些工匠为了美观会在内部材料融合成型后去除外部铁皮不同，有些工匠则干脆使钢材与铁皮一体成型。

而这位安德里亚先生的刀子——其它性能无法测试暂且不谈，亮眼程度绝对是萝妮所见过刀剑中的一流。

矮人不愧是精于锻造的种族，早已不满足于实用性，更要兼顾美观，仅凭“矮人”族群的名声，萝妮敢断定，那把刀的锋利与坚韧度也必然无与伦比。

就算脱离族群独自生活也不能忘记家传的手艺吗，那位矮人有稳定的工作，无需打铁也能生存，那或许只是他排遣寂寞的嗜好吧。

不过……

既然他钟情于锻造大马，那么在那个小小的值班室里也一定有囤积着钢片、钢筋甚至是铁渣。

这或许是个机会。

萝妮暗自想到。

“当——”

正当她琢磨起计划的时候，栏杆却被突然敲响了。

身旁的佳涅特被惊醒，警觉地坐了起来，耳朵竖得笔直。

“出来了，干活。”

矮人亚德里安如是说到。

干活，那是什么意思？

萝妮有点不明所以，佳涅特却赶忙站起身来，看她动作之急促，那似乎是相当紧要的事，萝妮跟了上去，等监牢的门被打开，加入囚徒的人流中。

顺着之前进来的路出去，到营地中间的一片空地。

说是干活，地面也的确有些工具，多是筛子、扫帚与空麻袋。

奴隶贩子的头儿霍夫曼也在这里，自己的地盘上没必要遮遮掩掩，他一改初见时的穿着，换上了寻常衣物，也不再用头套遮脸了。

他长了张瘦长面孔，三十岁上下，颧骨与眉骨略显突出，油腻的黑发在脑后扎成一束，两缕发丝却脱离了束缚，从额前垂下。

少女们站直，霍夫曼凌厉的视线从她们的面庞扫过，震慑的众人不敢抬头。

天气很冷，萝妮瑟瑟发抖，却依然只能穿来时分发的麻布衣服，那几乎就是块带腰带的破布，根本不能御寒。

“今天要做的是筛种，要颗粒饱满均匀，形状美观，不得掺有杂草和石子，每人都有筛网和三个麻袋，其中一袋是待选的种子，剩下两袋分别装筛出来的良种和次品。”

他指向地面的工具，视线却依然停留在众人身上。

“太阳落山之前做完，干不完的没饭吃。”

命令简明扼要，干不完活就要饿肚子，没时间磨蹭，天色已经不早了。

众人迅速散开，各寻各的位置，大多都是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妙龄少女，原本应该是尽情享受青春岁月的年华，却被困在苦寒之地做工。

佳涅特也是同样，她快速找到自己的位置，萝妮独自一人很不安，想凑到她的旁边，却发现那里已经被人占了。

没办法，只好一个人找个角落蹲下，无论如何工作还是要干的。

这些黑市人口贩子不是每天都能卖出奴隶，因此行情不好的时候也要接一些其它活维持生计，这些被关在牢笼里整天白吃饭的姑娘们不物尽其用怎么行呢。

时间安排的很紧，看其它奴隶的神色——尤其是那些蓬头垢面、显然在这里待了很久的女孩们的神色，她们动作十分急促，说明这些工作想要按时完成着实要费点功夫。

霍夫曼来回踱步，监视着是否有人偷懒

萝妮也很快学着别人开始工作。

曾经所向披靡的巨龙、高高在上的王女，如今竟落魄到要作为奴隶免费替人打工的境地，可谓人生的大起大落了。

她无奈地自嘲，手头却不敢停下。

父亲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但她不敢往深处想，而是用最好的可能性自我麻痹。

父亲是无所不能的巨龙，他既然能临危让我逃出生天，当然也有本事救自己一命吧。

萝妮如是自我安慰，在知晓真相前还不想过早悲伤。

但自己逃掉了，休伯特恐怕还会在母亲那儿部署眼线。

……

起初是并着双腿蹲下干活，可这样不仅不方便工作，时间久了腿还会麻，她侧目观察其他姑娘，有些女孩为了方便干脆不顾女性的立场，两腿大开地蹲下了。

萝妮做不来。

无论如何这丢人的动作她在人前实在做不来。

于是只好跪下，可跪姿保持久了——地面是初冬的冻土，不仅硬邦邦，还冰冷刺骨，稍微过个三五分钟便膝盖发红、疼痛难忍。

只好不断地变换姿势，那令她的工作效率大大下降。

“你知道…粮仓……”

“但是…老鼠……”

“我不管…夹子不是…”

看管奴隶们干活的时间一长霍夫曼也觉得无聊，半个钟头后，他和另一位看守聊起了天。

对话被微风吹散，飘到萝妮耳朵里时只剩只言片语；但仍能依稀分辨出大致含义，应该是粮仓里招了老鼠，他们在商量如何应对。

而最终选取了老鼠夹的方案。

鼠夹吗，养只猫不是更合适。

在这个年代对鼠害未雨绸缪的最佳手段便是养猫了，在这寨子里却瞧不见一只猫，当然，佳涅特除外。

“请问……”

萝妮压低声音，悄悄拨弄着身边人的胳膊，试图搭话。

被甩开了，那家伙一晃膀子甩开了萝妮的手。

因囚徒生活而变得暴躁易怒，虽然不敢对上层动怒，对同阶级倒是毫不客气。

此人皱着眉头白眼，不愿搭理她，萝妮识趣地收手，转而点了点另一个女孩的膝盖。

“请问……”

试探性地开口，对方并没表现出反感，于是便说下去。

“‘粮仓’在哪边？”

对方不敢抬头，仍然继续着手上的动作，只是以更低的声音回应。

“你问这个干什么。”

“听到了看守说的，有点感兴趣而已。”

“那个就是。”

她稍微抬抬头，用眼神示意了方向。

“对这个感兴趣干什么，还是想想怎样才能被卖到好人家吧。”

对她们而言被卖到善良的人家，能过上相对富足一点的奴隶生活就已经是最大的奢求。

循着她的视线望去，寨子角落的确有一栋方形长屋，附带四个小型气窗通风，那就是粮仓吗。

整座寨子需要供养这么多奴隶的吃喝，又是非法经营的性质，不好四下抛头露面频繁购买粮食，能一次买齐作为储备自然多多益善，有个大粮仓也没什么奇怪。

看那粮仓的方位，不是正处在地牢入口的附近吗。

同样没什么好奇怪的，地牢的看守也要负责奴隶们的伙食，搬出粮食拖到值班室的路程自然越短越好。

运送方便，能节省一些人力，而依刚刚走出地牢长廊的路程和方位判断，地牢的一面称重墙似乎正挨着自己所在的那排监牢。

粮食还算近，但为营寨供水的井却相对较远，或许是为了寻找地下水脉不得已而为之。

嚯……

原来如此吗。

萝妮有了一些想法，低下头赶快干起了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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