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落魄

意识在混沌中渐渐清明。

正午阳光洒落萝妮的面庞，恍然睁开双眼。

万里晴空，日光耀目，她不由得用手遮阴。

借着余光她发现，这儿是一片荒原，时值深秋草木萧疏，身下亦是一片枯黄。

想用右手撑起身躯，却被一阵剧痛打断。

差点忘记了。

不久前还被矛刺伤了小臂，这会儿伤口虽然已经好的差不多，但还是未能完全愈合，或许是最后竭尽全力那一次龙化的残余作用吧。

换另一只手，挣扎坐起身。

尚不大清醒，尖锐蜂鸣在脑内回荡。

过去好一会儿听力才恢复正常。

好冷……

快入冬了，身上衣物却因之前的争斗被弄的破破烂烂，只能勉强蔽体。

瑟缩着抱紧胳膊，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微风在耳边喧闹，一时间恍然不知所措。

自己被父亲给丢了出去，那父亲和少年呢，他们两个现在如何？

不知道，也无从知晓，甚至连自己身处何方都不清楚。

至少先找到有人的地方吧……

撑着沉重的身躯缓缓站起，瞭望远方。

这是片高地，幸好不是密林，能获得开阔的视野。

她很幸运，附近不远就有村庄，虽然现在失去了龙的视觉，但极目远眺依然能瞧见那些明显的人造建筑。

距离呢。

大致估计一下，五六里远。

即便浑身上下的骨头都像散了架似的痛，但在落日前走到村庄应该没有问题。

哪怕在村子的街头露宿也比在野外强，萝妮如今的体质还不如普通人，遭遇野兽根本无力抵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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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多钟头的路程，她却踉跄了近四个半小时，深秋太阳落山很早，现在已然是黄昏时分。

脚底磨破了皮，脚跟骨不堪重负阵阵发痛，双腿酸疼，几乎不能抬起。

蹒跚趟进村中，这会儿正是吃饭的时候，连农奴也要回家用餐，炊烟渺渺，空气中弥漫着麦子和根茎类植物炖煮后的绵香。

萝妮腹中饥饿，胃袋痉挛，如果找户人家装下可怜——不，已经不用装了，现在的萝妮饥寒交迫，孤苦伶仃，她想着，这村子里恐怕没人比她更惨。

如果好好乞求弄点食物果腹也不是难事，但眼下有更急的事，她无心于此。

何况也没饿到走不动路的程度。

拖着疲惫的身躯直奔村子主干道而去，小贩们会在这儿收购农产品去城镇里卖，也是村庄的交流中心。

显然，当务之急是先联系母亲，如果妈妈来了，眼下的困境也能迎刃而解。

送信人不是什么稀罕职业，这村庄规模不小，显然应该是有的。

她急匆匆跑去，正赶上商贩们收摊回家的，街上几乎空无一人，但萝妮一眼便瞧见了那个招牌。

说是招牌，实际只是摆在门前的一张木桌罢了，桌上的一个矮陶罐插着三根大鹅的翎羽，那是人类国家约定俗成的规矩，有这个标志出现，意味着那是寄信人经营的店铺。

桌后坐着一个男人，上唇蓄着细且长的胡须。

萝妮觉得他有点怪，虽然寄信人在平民中的收入算是相对较高的，但也不该高到这种程度。

那家伙一身衣裳光鲜亮丽，手指上还戴着枚宝石戒指。

虽说不是什么高价值的宝石，但一般人想买下还是要下点血本。

无论如何，现在最迫切的是联系上母亲，除此之外的事她不想多考虑，也没有多余的心思顾虑，刚刚经历一番生离死别的她心有余悸，也心乱如麻。

走到桌前，那人枕着胳膊打瞌睡，萝妮用指关节敲了敲桌面。

“客人吗？”

对方缓缓睁眼，慵懒地说到。

继而抬头，瞧见萝妮，登时面露疑惑神情。

显然，平日里来寄信的都是村里的乡亲，今天突然来了个衣不蔽体的小姑娘——头发乱蓬蓬，脸蛋也抹上了几缕灰道子，但看得出原本应该是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

毕竟那身衣物就算破烂不堪，质地也用料也属上乘，加之她细皮嫩肉的，双手一看就是从没干过重活的类型。

“你、你好，我有急事，要寄封信。”

她很迫切，有点语无伦次。

“寄多远？”

估计是个落魄贵族或富商的女儿吧，沦落到这般境地，显然遭遇了一番不幸。

“风之国边境的一个村庄。”

“风之国？”

摊主故意摆出惊讶的面孔。

“往那么远的地方寄信，价格可不便宜。”

“那……要多少钱？”

她很窘迫，虽然有些钱，但不知是否能凑足数，阅人无数的摊主一眼看穿了萝妮的窘态。

“六马克吧。”

会问出多少钱的问题，加上那无助的神情，显然是不知此地物价几何的，更何况似乎还是个有钱人，摊主想狠狠敲上一笔，故意报出了高价。

谁知听到六马克的天价，萝妮不仅没为难，反而是长舒了口气。

还记得她和少年所赚的第一桶金吗，彼时萝妮曾取出一枚金币留作纪念，将它打了孔，放在内衬的口袋里，没想到这会儿派上用场。

匆忙翻动几乎被撕成了破布的裙装，手忙脚乱了好一会儿，这才从里面摸出那枚沉甸甸的硬币。

金币？

摊主稍微吃了一惊。

出手便是金币，似乎不仅是有钱人这么简单了。

伸手去接，萝妮犹豫了好一会儿，才恋恋不舍地将那枚金币交到对方掌心。

那是她仅剩的资产。

“这可是笔不小的钱，手头不够找零的。”

摊主挠着脑袋，作出困扰模样。

“我去屋里拿零钱，您也过来暖和暖和吧。”

“……”

萝妮不吭声，犹豫着，不知如何是好。

“村子里没有旅店，太阳也要落山了，您难道要露宿街头？”

他说的没错，萝妮这一路上的确没瞧见半个旅店，深秋凉意着实不容小觑，眼下夕阳悬在半山腰，室外唯一的温暖来源光辉大减，她每五秒就打个寒战，吸气时肺腔几乎要被冻结。

“好、好吧。”

实在太冷了，以前的她根本不畏惧凉意，从不知刺骨寒风的厉害。

哆哆嗦嗦地跟着对方进了屋子，那人将门关上，教萝妮坐到壁炉旁的椅子上暖暖手。

摊主去了里屋，那儿似乎有另一人在，应该是位女性，大概是他的妻子。

两人窃窃私语一阵，但被炉中木柴燃烧的噼啪之声掩盖，听不大清。

谁知道呢，也许是商量找钱的事，萝妮也清楚，一丹尼尔对平民而言不算是小钱了。

炉子旁堆着一些劈好的木柴，火焰升腾摇曳，屋外冽风掠过时，火苗也随之拔高。

她喜欢观察火焰，与伊诺克一同旅行时，那是漫漫长夜为数不多的消遣。

恍惚间，仿佛自己又回到了彼时彼刻。

被温暖着，指尖的麻木与僵硬渐渐缓解，脸蛋对触觉的迟钝也缓缓恢复了。

片刻后摊主走了出来，手中捧着木杯。

“抱歉，家里现在没那么多闲钱，我教妻子去找邻居借了，您再稍等一会儿。”

“嗯……”

钱已经交给人家了，就算不想等也得等。

“还没请教您如何称呼？”

“我叫维——”

不，不对。

萝妮马上意识到，不能使用本名。

哥哥绝不会允许任何知道真相的王室成员逃脱，他一定会派人在整片大陆调查自己的踪迹，因此自己的行动越隐匿越好。

“您叫我克莱尔就好。”

使用了假名。

“那…克莱尔小姐，瞧您的衣着和相貌，可不像个落魄的流浪者啊。”

萝妮起了戒心，的确，自己的装束很可疑，皮肤的质感也是无法隐藏的，要编个稍微靠谱点的借口，免得被人看出破绽。

“是的……”

她装出悲伤的模样。

“我原本是省亲完毕，打算随姑妈回家的，坐马车大概有三四天的路程，谁知途中竟然遇上了劫匪，只有我侥幸逃了出来。”

“三四天的路程，也就是说您的家乡不在这个国家吗？”

“嗯…”

说的越远越不容易被看出破绽。

不过这话在摊主听来却说明了她不是本国人，在这片土地没什么依靠，走失人口也无人追究，更方便下手了。

“话说回来，您家又是做什么产业的？”

“家父是商人。”

萝妮想的是，如果说是贵族之后，目标太大，搞不好要被看出破绽，对方万一继续追问是哪家的小姐就哑口无言了，说是商人，知名度小了些，瞒天过海的几率更大。

她有自己的打算，但在摊主那里这话则有着全然不同的意义。

如果是贵族的女儿，无论如何摊主都是不敢动的，而平民就不一样了，何况还是异国的平民。

他向杯中倒了点饮品，腾腾冒着热气。

“温麦酒，您喝点吧，内人应该很快就回来了。”

人家这样说，萝妮便捧起了杯子。

其中的液体传来了酒精的呛味与麦香，余热温暖着掌心。

将杯子凑到嘴边，但是没有喝。

她闭着嘴唇，佯作抿了一口。

萝妮虚弱到前所未有的程度，如今的她连一个同龄的农家姑娘都打不过，怎敢不提起戒心呢。

男人注视着萝妮的动作，喉头上下滑动。

“啊，抱歉，小姐，能帮我拿一下那边的墨水瓶吗，我先帮您写信吧。”

他提出这样的要求，而萝妮现在最需要的就是这个，举手之劳而已，她转身，拿起了放在柜台之上的墨瓶。

可刚刚迈出两步就觉得有哪里不对。

回头望去，果然，那男人不知何时到了自己身后，只剩不到一步的距离，手中还提着一根劈好的木柴，足有手腕粗细。

萝妮大惊失色，当即开始呼救并向门口跑去，谁知那男人毫不费力就追上了她，一把抓住她的胳膊。

“梆——”

抡起木柴，猛地给了萝妮脑袋一下。

她现在只有一般小姑娘的体质，就算对毒药有了戒心，一棒子放倒却是无论如何都抵挡不了的，即便此前做好了准备，和成年男子搏斗也毫无胜算。

萝妮突然意识到，对方看到自己的第一眼或许就已经有所预谋了。

彼时的街上空无一人，就算逃跑也会被追上并拖进屋子吧。

她觉得脑子仿佛在颅内打起了滚，双腿发软，眼前一黑，瘫倒在地。

彻底昏过去前，留在眼前的最后一幕，是那个男人愈发逼近的手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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