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时代

向领主大人进献取胜的计策后，那件事就暂时与他们无关了。

毕竟在取得坎贝尔大人的信任前，他不可能让少年动一指头自己麾下的部队，所以这七八天还是想想办法消磨时间比较好。

所以，他们决定上街逛一逛。

作为雄踞一方的大城孕育着完善的商业体系，因此当然会有——

制皮铺子。

“唔……！”

两人不知怎么拐进了一个小巷，片刻后赶紧捂着鼻子跑了出来。

好臭！

要说有多臭，就和臭豆腐、纳豆、鲱鱼罐头搅在一起，再浇上勺化粪池的水炖半个钟头一个味道。

这与制皮工艺的原料密不可分。

稍微干净一点的鞣皮方法有油鞣法、烟熏法、矾鞣法，因纽特人甚至会用尿液鞣制海豹皮，再用嘴咀嚼使其软化，但无论哪种都成本高昂，故而普及率低下。

所以中世纪早期，使用率最高的鞣皮法其实是粪鞣法。

没错，主要的原材料有两种，生石灰和人畜的粪便。

步骤简单概括下来，就是先将剥下的皮刮去油脂，用石灰水泡制，泡制后刮下毛发，塞进装满排泄物的大桶（目的是借排泄物中的细菌使皮革软化，值得一提的是，桶内的粪便和尿液是被不断加热至沸腾的），之后用木棍来回捣，甚至让工人光着脚踩，一踩就是整日，如此重复数次，才能演变为贵族老爷们的手套和长靴。

即便工业革命后，制革业的发展也是一部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剧毒化学物交响曲，铬鞣法所制皮革是白中泛蓝的，工厂废水残留的八价铬离子会对身体造成不可逆的损伤。

真要命…真要命……

两人慌不择路地逃出来，龙的嗅觉原本就比人敏感，萝妮扶着墙一阵干呕，少年则在旁边轻轻拍着她的背。

“哈……哈……”

喘着粗气，用手帕抹去嘴角的口水。

“记、记住这条街，再也不要往里面去了！”

萝妮少有这般狼狈的表情，眼圈泛红，嘴角的口水滴落，要哭出来似的。

少年连连点头，他对这话再同意不过。

依诺克也不是没干过农活，堆肥更是家常便饭，但发酵的臭味和制皮厂比根本不值一提，他宁可把脑袋埋进牛粪堆里过一天，也不愿在制皮厂中呼吸一分钟。

话说回来，还是东方鞣皮的法子相对干净些。

相传黄帝最初使盐碱土鞣皮——虽然原理上的确行得通，但那毕竟是传说。

更可靠的说法是，公元前一千多年前，商朝才开始出现“革”这个字，西周史料便已经记载了烟熏鞣皮法的技术，元代皮革需求量激增，由政府督建甸皮局，统一使用植鞣法。

尽管干净一点，但毕竟是“相对”，皮革上刮下的肉腐败发臭的味道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消去的。

将来一定要想个法子，把这个世界肮脏的制皮技术彻底摒弃——哪怕用动物脑子鞣制也比粪便强。

萝妮的反胃感现在还没褪去，两人赶快往空气清新的主街走。

怪不得要把作坊设在那样偏僻的小巷子里，要是在人来人往的街头开这种铺子，还不得被愤怒的市民给砸了。

外出游玩的心情被消解大半，闲逛一刻钟后，走到了上次为少年紧急处理伤口的医院。

名义上的医院，其实只是理发店而已，仅有一个理发师兼大夫以及两人的护士，所用疗法也完全不可信。

不得不提的是，这个世界并不存在“治疗魔法”那么方便的东西。

所以救死扶伤还要靠医生，而他们动不动就放血灌'肠，要么就往胃里拼命灌大蒜，谁能遭得住。

上次少年只有腹部的皮外伤，血已经止住了，大夫只需缝合伤口即可，在萝妮的强烈要求下一脸纳闷地用葡萄酒清洗了医疗用具。

他们没有杀菌的概念，病人三分之一死在了手术台上，三分之一死于术后感染。

为了减轻痛苦，那位秃了一半头的老先生还要求少年喝一点颠茄汁，但被萝妮给拒绝了。

用量掌握不好甚至能要人的命，痛一点就痛一点吧，稍微忍忍就好。

现在那家诊所门口，“医生”和一名护士正在做着类似斩首的准备动作。

即一个女人跪在凳子前，将脑袋枕在凳子上，头顶夹着铁板，被护士扶住，医生则在她身侧，高高举起一柄木锤——

“萝妮，那是在做什么？”

伊诺克对这场景感到好奇。

“大概是麻醉吧。”

单纯喝颠茄汁或许还不能完全止痛，更稳妥的办法是让患者彻底昏过去。

想象一下吧，自己身处一口大钟内部，外面有人用攻城锤猛敲，那就是病人们的感受了。

“当——”

话音刚落，大锤就砸下。

萝妮不禁缩起肩膀，看着就觉得头痛。

伴随金属震颤的余音，可怜的女人被护士给拖出来，耳朵流出鲜血，显然昏的不能更昏了。

三人将患者拖进理发店，简直是杀人藏尸的现场。

萝妮注意到，那个女人的右腿流出了粘稠的黄色液体，将亚麻布裙濡湿了一大块，或许是务农时不小心弄伤大腿，没有及时处理感染化脓了吧。

而严重化脓了，就要截肢。

至少罗马之后直至十字军东征，许多大夫都是这样做的。

在没有有效麻醉剂的年代，手术室堪比血腥的屠宰场，达尔文放弃医学的缘由正是这般，那会儿医生也没工夫讲究手术的精准，他们更在乎“快”。

因为能将痛苦时间缩短到最小，快刀手才是时代的主流，截肢手术？五分钟以内搞定，开颅？甚至用不了四十秒。

理发店内拉起窗帘，但依然能看清名护士按着那女人大腿的剪影，理发师抡起一把锯子，登时便大刀阔斧地开工，血雾溅到窗帘上，留下一片细密的红点。

“咕…”

在街对面都能听见屋子里骨骼与钢铁摩擦的声音，少年对此惊恐不已，不由得喉头上下移动，吞着口水。

脸色变得铁青。

看来是真的很怕嘛，萝妮观察着那家伙的神情。

“看到了这副场景，还想去当兵吗？”

此间医生往往由剃头师傅兼任，尤其是军医，一把刀即能断发，又能修脚，还能开膛，有些部队甚至连剃头师傅都没有，干脆直接由士兵动手，更加不靠谱。

“我……”

“跟你说，上战场丢胳膊断腿可是常有的事。”

“……”

少年的眼皮有些跳动。

“我不会后悔的。”

“如果风之国受外敌侵扰，我无论如何都会回去。”

伊诺克扭过头，不再看血腥的场面。

“我是否愿意并不重要，那是责任，总有人要挺身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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