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是位男性,借着气窗透来的些许月光,看得出他的年纪不小,五十岁上下,体型偏瘦,形容邋遢,头发乱蓬蓬,几近一团杂草。
走进来时身上伴着一股浓烈的汗臭味——已经不仅是汗臭味了,难得有洗澡的机会,几乎变为腐败的馊味。
我缄口不言,尽管只能勉强分辨轮廓,但依然盯着他不放。
苦闷填满心房,不知如何是好,想看些什么分散精力,可牢房内都是静止的死物,这终于进来了一个活人,除了盯着他,我实在不知还能做什么。
他的步伐拖沓,径直走到另一侧,一头栽倒在干草堆上,草堆内发酵腐败的空气被挤出,狭小的牢房内又一次充斥了更加糟糕的味道。
“唉——”
他沉重地、长长地叹了口气,似乎是为了缓解白日的疲惫。
他瞟了我一眼,一声不吭,见怪不怪。
在哥布林眼中这些苦工既是异族,也是免费的劳力,怎可能不将他们压榨至极限呢,进行着超出体能限界的劳动,要不了多久就会不堪重负,命丧他乡。
而今自己也面临着与他们同样的局面。
但我不关心。
我没空关心。
被内疚填满,再也容不下其它。
萝妮也许因我的无能而死了,那都是我的错。
尽管也在劝说着自己——事实真相并非如此,我已经尽力,那并非人力所能扭转,但如果我再强一点呢,再精准一点、狠心一点,如果我能当场结果掉魔女的性命呢?
仿佛每一个细节都在刻意强调着——伊诺克·菲尔德,是你害死了萝妮,这一切都是因为你。
坠入愧疚的深渊,仿若烈火,灼遍全身。
什么都听不见。
此时正是俘虏们返回牢房的时间,人声嘈杂,我却什么都听不见。
唯一能察觉的,是心底不断回响的低沉男声。
负责吧,你应该负起责任。
那道声音重复着,如洪钟贯耳,不给其它念头浮现的时机。
“小子。”
又一道声音,似乎比它要大得多。
它这样叫着——
“傻小子。”
萝妮总是这样呼唤自己。
但那声音太苍老了,不仅苍老,而且倦怠。
抬起头时,迎面飞过来一团干草。
糊在脸上,骚臭味从里面渗出。
“傻小子,叫你呢。”
是那老人在说话。
“你从哪儿来?”
“……”
我沉默着,想着是否还有必要回答问题,汹涌的内疚感几乎让我失去了活下去的信念。
“黎明之国。”
犹豫片刻,还是给出了答复。
对方年事已高,出于对长辈最基础的尊重,我开了口。
“黎明之国?”
质疑的语气。
“南方,落日峡谷上的那个黎明之国吗?”
我点了点头,耳边仍像有细小的蚊蝇飞舞。
“你的口音可不像那边的人。”
“的确如此,我只是在黎明之国停留了一小段时间,故乡在联邦北部边境的风之国。”
“风之国?”
老人略显惊讶,挠了挠下颌。
“你该不会是战场上被抓的俘虏吧。”
“……战场?”
我不明白他话中的含义。
“你不知道吗?”
我的惊讶泄露了无知,引得对方反问。
“联邦和魔族已经开战了,主战场就是风之国,两周前还运来了几个北边送来的俘虏。”
老人一咂舌。
“不过那几人一次越狱不成,又犯同样的过错,被砍了脑袋。”
故国和魔族……开战了?!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与其说是开战——其实也不能算正式开战,只是魔族开始在周边乡镇寻衅滋事而已。”
周边乡镇,我的故乡不就是边境线上的周边乡镇吗。
“老、老伯,关于风之国的事你都知道多少?”
暂时顾不得消沉,如果家乡饱受战乱之扰,母亲岂不是也危在旦夕。
“我?”
他撇撇嘴,靠在墙壁上,翘着腿。
“我能知道多少,我只是个出苦力的老头,哪有那么多闲工夫打听。”
虽然心急如焚,但他说的没错,这里是囚牢,原本就消息闭塞,怎么可能对遥远边疆的事了如指掌。
又一次,我开始不知所措了。
眉毛抽动着,心跳明明在加快,却像要窒息般喘不过气。
营救萝妮的事被搞砸,如今连生母也救不了,偏偏是这种火烧眉毛的时候我被困在敌营,该怎么办?
如果这会儿萝妮在身边,她一定会有办法吧。
可恶,她的死不也是因为自己吗!
“嘭—”
急火攻心之下,做了蠢事。
一拳挥向石壁,即便如此受伤的也依然是我。
关节阵阵钝痛,擦破了皮,渗出血珠。
“看你的反应,的确是风之国的子民了。”
老人如是说到。
“有什么亲人在那边吗?”
“……”
咬着牙,攥紧双拳。
“母亲,她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为她着急吗?”
“……嗯。”
“想回去救她?”
“……当然。”
“可周遭的乡镇几乎被魔族洗劫了,虽然我不想这么说,但你母亲可能凶多——”
“住口!”
从刚刚起就一直萦绕心头引发恐慌的词汇,被他轻而易举地说出了口。
几乎是气急败坏地喝止对方,随即又意识到他是长辈,那是自己的失礼。
“抱歉…”
我努力呼了口气,缓缓说到。
“没关系。”
他倒是坦然,恐怕是年纪大了,对什么都司空见惯。
“你是个孝顺的孩子,这很好。”
他稍微坐起,但始终压在那块油腻肮脏的干草上,不肯起身。
“小伙子。”
他对我改变了称呼。
“白天的时候我看见了,你被搜身时拿出了骑士的证明,那是哪来的东西?”
“是我自己的。”
“你是骑士?”
他盘起双腿。
“哪个国家的?”
“联邦。”
“效忠于谁?”
“没有效忠的对象,原本的计划就是在黎明之国停留一段时间,然后回到家乡。”
“流浪的骑士吗。”
我点了点头。
“你应该庆幸,如果以骑士身份去风之国露面,一定会被带去上战场的。”
一旦遭受外族侵略,本地的联邦骑士无论效忠于谁都有一致对外的责任,这是律法,不容违抗。
我摇了摇头。
他或许是经历的苦难太多,磨去了抱负的棱角吧。
在坎贝尔处也曾见过不少,那种参军只是为了混口饭吃,无心报国,能过一天算一天的老油条。
他们见识的太多,多到磨灭了希望,我虽然与他们不同,但没经历过他们所经历的,因此也没有立场横加指责。
“无论如何我一定要回去。”
萝妮的事暂且搁置,故国岌岌可危,母亲也危在旦夕,我必须回去。
“你不畏惧魔族的凶残吗,据说他们开始进攻时风之国边关的小镇竟消极防守,溃不成军。”
“怎么会?”
“怎么会?你还没见过魔族部队的模样吧,小伙子。”
老人恣意地白了一眼。
虽然看不见,但我觉得他恣意地白了一眼。
仅凭那语调便推测得出。
“有的青面獠牙,有的身高八尺,还有的根本打不死,怪物以杀戮为乐,食人肉,饮人血,不管是谁,只要看一眼那场面就再也不敢反抗了。”
“我不怕死。”
“并非怕不怕死的问题,蠢货。”
老人拍着膝盖。
“恐惧是超越了死亡的,比死更可怕,彼处尸山血海,堪比阿鼻地狱,你可以不怕死,但你能抹消自己的恐惧吗?”
“恐惧……”
“一旦开始怕了,双手握不紧长矛,视线盯不紧敌人,逃跑都使不上力。”他又躺下去“你会怕,我也会怕,这不丢人。”
老伯仰面躺下抱起胳膊,瞧头颅的方向,似乎是瞄着窗外的月光。
“我……”
“我也会怕。”
坐回了属于自己的干草堆,手肘置于膝上。
“曾有人对我说过,恐惧并不可耻,这和您讲的一样,但她留了下半句。”
“是什么?”
“恐惧并不可耻,但恐惧不是借口。”
“她说,恐惧一旦被当作惯用的借口,因恐惧而却步时就能安慰自己——大家都会怕,我怕了又有何妨?”
“事实的确如此,人原本就是善于说服自己的。”
老伯回应。
“但我不想做普通人。”
“什么?”
“我——”
我的嘴笨,也不知该怎样形容。
“我不是英雄,我是会痛会怕的普通人,但我不想因为这种事就退缩。”
“哼……”
老伯轻哼了一声,略带嘲笑地。
“呵……”
仿佛听了什么笑话。
“那些蠢话是谁教你的?”
“她…她叫维罗妮卡。”
“是个女孩?”
“嗯。”
“竟然相信女人的话,难道她上过战场?”
事实并非如此,我摇了摇头。
“这种话骗骗小孩还行,世上有几个能做到,我问你,你是圣人吗?”
“不是。”
“那还说什么。”
“但我想像萝妮说的那样做。”
“想和做是两回事——”
他拉长了尾音,继而忽然转过身,刻意装作睡着,打起了雷一般响亮的鼾。
这是怎么了,没等我反应过来,长廊尽头便传来了一阵叮叮当当的声响。
“睡——”
那是操着古怪口音,生硬地讲着人类语言的哥布林。
“睡觉——!”
挨个牢门地敲打,似乎是在提醒俘虏们入睡时间到,不允许闲谈了。
毕竟不保持良好的睡眠,明天要怎么替他们卖命。
我躺下,竭力清空了混乱不堪的心思。
眼下有比自怨自艾更重要的事,我一定要逃出这里,回到家乡。
就算为了母亲,也必须振作起来。
临合眼前,问了老伯最后一个问题。
“我该怎么称呼您?”
“叫我查恩斯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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