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车与龙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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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使命

背着查恩斯先生钻进密林,月黑风高,朔雪纷飞,狂奔一夜。

直至渐渐连追兵的脚步声也听不到了,直至叫喊也消散在风中。

尽管疯狂又冒险,但绝非鲁莽行径。

我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坚持得住,只要有一口气在就不会停下,这双腿绝不会输给矮小的哥布林。

那么剩下的就是解决追踪问题。

血滴在雪地,脚印印在雪地,都是明显的踪迹,这该如何是好?

老伯曾说过,初冬的第一场雪留不住,只要太阳升起,便会融化——

他讲的没错,这雪的确是留不住的,第二日太阳出来时便化开,雪化时泥泞一片,脚印不见了,滴落雪上的血迹亦随之渗入黑土,消失无踪。

如此一来哥布林便失去了追踪的依据,但我仍不敢停下脚步,途中饶了许多弯路,期间哥布林追上了,便爬上树暂避一时,等他们走过,又朝着另一方向继续行进。

脚下的破鞋露出三两根脚趾,雪水灌进来,风带走残存的热度,麻木着,仿佛不再是我的肢体。

从半夜开始几乎不能连续地奔跑,只能走一段歇一段,太阳升起后连跑也无法坚持,只能拖着双腿踉跄,不知趟过几条寒意刺骨的溪流,脸皮像贴在肉上的纸,摸上去全无知觉,仅存粗糙龟裂的触感。

眼下已是正午,昊日当空,空气冰冷,明媚的阳光却有几分热度。

经过睫毛的折射,迷蒙着视界。

原本就已经倦怠不堪,现在更加视物不清,眩目的七彩将万物镀上重影,肺腔快要炸裂,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手足无力,像条垂死的老狗。

双腿一软,栽倒地上。

…………………………………………………………………………………………………………………

醒来时,老伯在我身边。

这儿是一处逆断层的上盘下方,能暂避风雨,昂首望去,距离我昏倒之处差不多有三四十码。

或许是老伯把我拖过来的。

胸口很痛,呼吸时刺痛与力竭感汹涌而来。

也许是因为之前呼吸过度,肋骨隐隐作痛,跟骨与股骨也酸涩并发痛着。

“小伙子。”

老伯在叫我,他的声音十分虚弱,已没了往日中气十足的气势。

我有些意识恍惚,呆楞着,任凭微风从耳边掠过,没听到他的呼唤。

“小伙子。”

这一回注意到,扭过头来,望着他。

我只是因气力耗尽而无法行动,而查恩斯先生——

他的生命力正以鲜血的形式缓缓流逝。

虽然那一箭没当场要他的命,但持续不断的失血依然致命,期间血流止住几次,又崩开几次,他面色苍白,嘴唇青紫,眼皮有气无力地耷拉着,手脚无力垂下,只有胸膛保持着微弱节奏缓缓起伏。

“小伙子,还走得动吗。”

他嘴唇微微翕动,如是说到。

尽管身躯沉重不堪,体能被消耗到极限,但只凭毅力,我还能再跑一段。

于是点了点头。

“那背起我,我带你去个地方。”

“您要去哪儿?”

“别问了……就算我不说你也看得出——”

几乎每吐一个字都伴随着细微的喘息。

“我活不长了,在死前,我有个地方想去。”

“……”

无言以对。

我曾说要带着老伯逃出俘虏营,如今他却奄奄一息。

如果当初计划更周详一些,想的更远些,再努力些,动作更快些,这一幕是否就能避免?

这是我的责任吗?

是我导致了他如今的处境吗?

不得已而内疚,无论是否有我的责任,我都没能将自己的承诺兑现。

“您想去哪儿?”

“把我背起来,我告诉你怎么走。”

挣扎起身,蹒跚背过身去,抓住他的双手搭在自己肩上,稳了稳姿态,抱住老伯的腿弯。

“向右拐,那边有片橡树林。”

……

……

……

循着老伯的指示,走了近两个钟头的路程。

这一次切实地濒临极限,只是没有被追逐的威胁,不必紧赶慢赶,至少能好受一些。

这儿是一处下风口,在一片页岩壁的断裂带下,周遭没什么可辨识的物件,更不像值得纪念的所在。

“把我放下吧。”

老伯如是说到。

按他的意思,我将老伯放下了,靠在旁边的一棵树下。

“那边有块石板,把它掀开,里面有东西。”

他的脑袋无力地靠在树干,昂起头,连转动眼珠都十分勉强,眼皮垂下,从喉咙中传来微弱的声音。

这着实有些强人所难,眼下的我连站立都十分勉强。

但查恩斯先生……

老伯不知还能挺多久,只要他想要的,我都尽力做。

蹲下,扳住石板一角,借体重将其抵住,随即用上九牛二虎之力,气喘吁吁地将它猛然推倒。

没有多余的力气掌控平衡,往前踉跄了两步,险些摔跟头。

扭头望去,这才发现下面所藏之物。

一个包裹静静卧在石块下的坑中,绛红色,鼓鼓囊囊,里面似乎有不少东西。

“拿过来吧。”

老伯这样说到,我将包裹端到他手上。

随即在他身边盘腿坐下,不知里面藏着怎样的宝物,弥留之际也放不下心。

他轻轻拆开包裹,这才显露庐山真面目。

里面是三张剪裁规整的羊皮纸和一块金属牌子、一个墨瓶和一支羽毛笔。

“小伙子,你看这个。”

他抖落着那两张羊皮纸,把其中一张交到我的手中。

展开纸张,定睛瞧去。

“这、这是……”

和萝妮同行时认了不少字,因此就算读不全也能识个大概。

“兹委任……”

“狮渡城……”

“总督……”

“巴赫·阿德勒…”

“那是我的真名。”

离的近了,终于能瞧清老伯的眼色,他正盯着我,眼神似擒住猎物的鹰。

“七个月前,我在赴任途中被魔族部队埋伏,被困在林子里五天,部下为保护我而换上了我的衣服,我则以贵族仆从的身份被俘,最终送到那座俘虏营。”

“这些则是在被俘前藏下的,希望有朝一日能用得上。”

也就是说……

“您是联邦的总督大人吗?”

所谓的总督,是与地区领主平级的职位,通常由国王或大领主直接任命,统辖一方行政、经济与军务,通常由贵族担任,但与领主不同的是总督不能世袭,只能委派。

老伯点了点头。

狮渡城,那是风之国与魔族正面战场上的第三道防线,为抵挡魔族摧枯拉朽的攻击而将原本存在的城堡群用高耸城墙连接一起而拼成,固若金汤,易守难攻。

“前任总督年事已高,我的使命是前往狮渡城统辖军务、安抚民心,并防备魔族的入侵,但就现在的状况看来,我可能活不了多久了。”

他打开墨瓶,墨水早已干涸,于是老伯干脆将它摆在伤口处,粘稠猩红的、缓缓流淌的血液便注入瓶中,不消片刻,有了足够书写的量。

他展开了另一张羊皮纸,那是尚无书写痕迹的空白纸张。

“您在写什么?”

“委任、咳——”

内出血涌进消化道中,咳嗽时涌出一股湿热的血腥味。

“委任状。”

“我要写两封推荐信,劝现任总督和国王陛下将职位转任于你。”

“等、等一下、”

一时不知所措。

“您这是什么意思?”

“还能是什么意思,现在边关告急,我却命不久矣,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

“原定到狮渡城后,我有一年时间作为老总督的副手熟悉事务,一年后再正式上任,现在国王或许委派了新人选,你进城后先把另一封信交给老总督,他就知道你是替代我的人了,再让他将另一封信转交国王陛下,国王陛下与我颇有交情,自然会让你接任。”

“不、我想问的不是这个,我只是个一无所长的庸人,怎么能担此大任!”

得知查恩斯先生的身份如此尊贵也就罢了,他竟然还要让我做总督,这哪里受得起。

“不必自谦,菲尔德先生。”

老伯忽然用上敬称,端正神色。

纵然面色苍白,连提笔都要竭尽全力,姿态也全然是无力的,他却散发着无声的庄严。

“你已向我证明一切,你有在我之上的能力,也一定能做好这个总督。”

老伯手上没有停下。

“不仅是称职的总督,更有万中无一的英雄气概,假以时日,你的成就一定在我之上。”

我想起了萝妮。

“她也曾说过类似的话。”

“她?”

“我提过的那个女孩。”

“啊,就是你单相思的那个姑娘吗。”

老伯的面孔上浮现一丝笑意。

“抱歉,我不能接受您的好意。”

想到萝妮,我婉言谢绝。

“为什么?”

“我不知她的下落与生死,我想先回故国救出母亲,再去寻找她,如果实在找不到的话——”

咬了咬牙。

“如果实在找不到她,我——”

该说什么?

别骗自己了,伊诺克。

你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

去黎明之国找休伯特复仇吗,那无异于以卵击石,凭一人之力与一国之主抗衡,根本是异想天开。

我不畏惧死亡,但那是毫无意义的送死。

他伤害了萝妮,这不能放下,但就算要为她报仇,也要等自己有了那份实力再说。

说到底想要替萝妮伸张,最可行的办法还是等告知萝妮的母亲后,倚仗她的力量。

萝妮为我而死,可我连复仇都无法独自完成。

就任总督或许可以调配军队了,但那是国家与人民的军队,将士们参军是为了保家卫国,而不是为我的一己私怨,我没权利让他们为我而牺牲。

应一意孤行执着于仇恨,还是以故国忧难为优先?

如果将复仇的全部责任丢给萝妮的母亲,自己岂不是成了不负责任不守承诺的混蛋吗。

如果她生我的气,甚至要责罚我,要我的命,又该怎样,负起责任吗,那母亲又要如何是好?

此前的目标是“逃出来”,一切想法只有逃出来之后才有意义,但真正逃出生天后,我却感到迷茫。

前路渺茫,不知何去何从。

但可以肯定的是,我必须先回去探望母亲,风之国沦为战区,她危在旦夕。

“你想先替那个姑娘报仇?”

“……嗯。”

“但眼下有比儿女私情更重要的事,事关风之国千万子民的性命,你打算怎么办?”

“……”

“不知如何、咳、如何是好?”

“……”

依然沉默。

“也罢。”

老伯叹了口气。

“既然如此,我就来做这个恶人。”

他似乎书写完毕,将那张羊皮纸和与骑士证明相似的金属牌交到我的手中。

“拿着,包裹里还有路费,都拿着。”

我不肯接。

“拿着!”

他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大吼一声。

“咳、咳咳……呕……”

随之而来的是更激烈的咳血。

我被吓到了。

说的更明白点,是被他的气势震慑。

“给我拿着!”

硬塞到我的手中。

“我已经没多长时间好活了,恐怕太阳落山就要咽气,这是我最后的嘱托,也是唯一的遗愿,你要拒绝吗,你要看着风之国的边关被破,无数国民惨遭屠戮,无数家庭妻离子散吗!?”

他的声音发颤,以最后一丝气力怒吼。

“您……”

“您别逼我了。一定有人能做的比我更好…”

“不、不会的,现在的你或许不懂,风之国、不,整个联邦都是些无可救药的混蛋,他们为获胜已连人性都弃之不顾,为了胜利他们无所不用其极,甚至比魔族还恶劣百倍,我们需要你这样的人,菲尔德,你是这个国家的希望。”

他死死抓住我的手腕。

“拜托了、不、算我求您,要我向您下跪吗?”

老伯挣扎起身,我赶忙将他扶下。

“你也说过,那个女孩已经生死未卜、下落不明,成为总督才能获取更多情报,才能得到更多的人力寻找她,只凭你一个要耗费多长时间,大陆如此广袤,十年八年也未必有结果,就算为了她也好——”

他按住我的手指,教我将张羊皮纸包裹的铁牌死死抓在手心。

“你要接受这些。”

“……”

“抱歉,我…没有资格。”

“你比我所见任何人都更有资格。”

他盯着我,眼眸中混杂着希望与濒死的绝望。

风儿轻轻飘过,大地一片静悄悄。

沉默着考量许久。

老伯说的没错,无论是为了风之国、为了母亲还是为了萝妮,这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那更是一位老人临终前唯一的心愿,他将这份责任托付给自己。

暂且扛起吧,但今后无论要为萝妮的性命负责还是为她复仇,我都义不容辞。

“我明白了。”

将羊皮纸和证明捏在掌心,做出承诺。

“请放心,我不会辜负您的期望。”

听我这样说,老伯紧皱的眉头舒展。

片刻后,竟然笑了出来。

一开始是微笑。

继而演变为狂笑。

燃尽生命的狂笑。

“哈…哈……”

直至笑到牵动伤口,不由得放缓呼吸,声势渐微。

“好。”

他紧紧握着我的双手。

“好。”

重复着单字,或许是找不到更好的词汇形容那狂喜、豁达与释然。

“这样,我就能……”

他的声音骤然变的微弱,只能侧耳去听。

听闻一声进气,却没了出气。

继而,紧握的手卒然失去力道。

“放心……”

话音落下,他的头颅无力撇向一侧。

“老伯……”

一声呼唤,没有得到回应。

“老伯?”

再次呼唤,不妙的预感笼罩心头,试探脉搏与呼吸。

时间仿佛暂停在这一刻,一刹那、一瞬间,万年般漫长。

他已长眠。

狮渡城总督巴赫·阿德勒,查恩斯先生,那位熟悉的、刻薄的、亲切的老伯长眠于此。

没有眼泪,没有哀嚎,更没有仰天长啸。

他不想看到那个,他神情安详,死而无憾。

他相信我,相信我能完成他想完成的,相信我是他使命的延续,既然如此,又何必哀伤。

将他的身躯摆正,阖上眼皮。

请放心,我一定焚尽残躯,履行承诺。

一滴泪水顺着脸颊滑下,滴落在他的手背。

我绝不会忘记在此许下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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