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对敌

那一日海滩上搭讪的少年名为亚杰尔·布雷恩，这是在司法决斗的生死状上瞧见的。

虽然叫布雷恩，却没什么脑子，否则也不会热血上头就签这种合约，羊皮纸上的文字说明了二人自愿参与司法决斗，生死由命，胜者会被认为获得了神明的加护——即神认为他是正确的，那么他就是正确的。

伊诺克不明就里地签了字，他当然不愿拿性命开玩笑，但萝妮昨天一直威逼自己，还始终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或许是留有后着，或许是有让自己必胜的手段，说不定……不必太过担忧。

再者，就算现在想临阵脱逃也来不及了。

他如是自我催眠着，登上决斗的场地。

实际上萝妮确实留有后着。

如果伊诺克一个不小心有什么闪失她就下阴招出手相救，然后马不停蹄地离开这座城镇，总之这场决斗只有“伊诺克光明正大的获胜”和“伊诺克卑鄙无耻的获胜”两种结局而已，布雷恩那小子从一开始就已经输了。

没办法，谁叫他偏偏在不恰当的时机惹上了萝妮这心肠狠毒的妇人。

但这种事不能对伊诺克明说，否则他一旦确定自己不会有危险精神松懈了可不行。

两人先后走进地面临时划出的圈，时限为半个钟头，那圈实际上对于“胜负”没什么意义，因为这场决斗并没有场地限制，除非一方认输或重伤不起就无法中止，这正是所谓的“司法决斗”。

它的作用只是为这场纷争固定了一个大致范围。

决斗时必须有本地法官陪同，一旦一方消失在法官的视野就会被认为是自动弃权认输，且只有在圈内互殴才不被认为是违法，否则就算赢了也是恶意伤人，事后将面临罚款甚至牢狱之灾。

除了法官和萝妮，旁观的闲杂人等也不在少数，在这个缺乏娱乐活动的年代观赏活人厮杀也是罕有的乐趣。

伊诺克手持那柄三磅半的页锤，他这几天训练用的都是十磅重的实心铁棍，忽然换上这轻巧的玩意，举重若轻感油然而生，仿佛手中根本没什么重量，轻飘飘像羽毛一样。

他觉得，现在自己似乎能很好地控制这把武器了。

摆出基本架势，双脚分开一定距离，持武器一侧的腿向后稍，以便能借助身体的杠杆产生扭力，右手带着锤子端起、后置，随时准备发动雷霆一击。

布雷恩用一把手半剑，这与萝妮的预估一致，他熟练地在场地内与对手绕着圈周旋，同时琢磨着伊诺克的武器，自己又没穿厚重的板甲，那小子为何要用这种笨重的东西？

萝妮能瞧出两人都有些微微发抖，尤其是布雷恩，喉头因紧张而不断做出吞咽动作。

二人都是第一次实战，她最初的判断是正确的。

“三、”

参与裁决的法官开始倒计时。

“二、”

双方停下脚步，相互打量。

“一、”

剑拔弩张，气氛凝重。

“开始。”

一声令下，决斗正式拉开帷幕。

二者均不敢贸然进攻，而是虚晃着做出诱骗动作或拉开距离，这一过程持续许久，终于，布雷恩右脚开始向后迈，那正是萝妮前几日所示范的“犁位”。

这种姿态的下方空档较大，因此伊诺克开始绕对手走动，希望从他的左侧寻找进攻机会，这会儿大致是因为此前的僵持令布雷恩的耐心耗尽，他决定变换姿态主动进攻，趁着伊诺克右脚迈出尚未落地的空档他忽然向前一步突刺，本以为对方会重心不稳跌倒甚至中招，对手却极快地向后踉跄两步，虽然也是尽力稳了稳才未摔跤，但毕竟是闪开了。

这小子的反射神经真够快的，萝妮心想，换做自己在毫无作战经验的前提下面对一支骤然袭来的剑刃，恐怕也会手足无措吧。

对手怎么会给他喘息之机，趁伊诺克没站稳脚跟，布雷恩再次向前稍步，继而以犁势刺击，伊诺克这才想起手里还有武器，于是奋力斜向挥击，他的动作很快，生怕剑刃崩断的布雷恩唐突撤回武器。

西式刀剑因铸造工艺的缘故，分“强剑身”与“弱剑身”，刃越向前越薄，最前端哪怕用普通锤子也能折断，更别提千锤百炼的龙鳞铁了。

因此他们的格挡术往往在于近身发挥，使用剑锷及强剑身招架，单手剑则配盾，平民之间还有使用格挡匕首的战法。

对手的退缩给了伊诺克喘息之机，他立即调整姿态从惊慌失措中回过神，二人再度回归僵持不下的状态。

这一番惊心动魄令伊诺克感到猝不及防，此前他还只是紧张，也只有紧张，刚刚才体验到，死亡距自己竟是如此之近。

那一刺摆明了冲面孔而来，对手的意图是置自己于死地，当然，这不能说明布雷恩的人品有问题，他也不会因此受到道德上的谴责，毕竟司法决斗就是这种规矩，以命相搏、天经地义。

自己也不得不拿出同样的觉悟，否则就是死路一条。

竟然为了萝妮的一时兴起就要拼命，这也未免太随便了——

现在可不是想这种事的时候，他赶紧提醒自己。

因刚刚一击未中，布雷恩选择变为“牛势”并拉开距离防御，伊诺克近身不得，因此不停试探着做出小幅度的攻击，对手也迅速做出反应，似乎只要伊诺克一靠近他就会立即发起突刺；想依萝妮所说的做，但自上向下的劈砍也办不到，布雷恩似乎知道有那种应对法，因此一旦伊诺克做出动作，他便刻意后退回避劈砍，而锤类武器因要借“势”，攻击的前置动作是几乎无法隐藏的。

对手明白自己要干什么，该如何是好？

少年想起了萝妮的话。

虽然她只介绍了一种破解之道，但也在一直强调假动作的重要性，如果能借其它起势的破解法稍微灵活转变一下呢。

于是他保留一定余力将页锤端起，向对手“迅速”靠近，但并非全速，为的是给自己留出反应的时间。

布雷恩上当了，他以为伊诺克鲁莽地发动了进攻，于是立刻抓住机会向对手的胸膛刺去，却没想到少年的目标从一开始就不是攻击身躯，而是他的剑。

伊诺克在布雷恩剑尖伸长的极限前半码处收脚止步，挥出的锤头却恰好与剑刃交锋，这会儿布雷恩才反应过来那是他的虚晃一招，赶忙向下收回武器，却终究闪避不及，伴随着“锵——”一声金属震颤悠长的余音，他马上后撤至安全距离做出招架姿态，伊诺克也因失去了进攻时机而退后维持防御。

这个笨蛋，刚刚明明有机会伤到对手的，怎么就没反应过来呢。

不，不是反应的问题，而是经验不足吧。

萝妮如是想到，毕竟他只是个练习一周不到的傻小子，能融会贯通并做到这种程度，已经十分难得了。

布雷恩瞧着手中剑的尖端，虽然匆忙移开避免了断为两截的命运，但剑的前段已经被折弯，这好歹也是千锤百炼的高级货，即便敌不过钝器猛砸也不该弯到这种程度，上面还留下了极深的刻痕，那柄锤到底是什么材质？

通体黝黑，没有丝毫金属光泽，不仔细瞧还以为是岩石雕凿的。

不敢轻敌，布雷恩端正架势，这场战斗比他想象的艰难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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