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米盐博辩

我所作的关于推理的记录，加起来也有四大本多了。如果集中阅读它们，沉浸在这些记录当中，或许会给人一种错觉：那就是“我们的日常生活充满了问题和思考”。其实不然，我们的生活，更多的还是“柴米油盐酱醋茶”这些生活中的小事。就以我自己来说，我在一天醒着的三分之二时间里，想的最多的也不是“怎样回答各种各样的所谓推理题目”，而无非是这几样：学业的情况，自己的吃穿用度，和其他兴趣爱好。概括一下，便是“柴米油盐酱醋茶”这样的琐事。

柴米油盐说来简单，细究起来也有不少门道。比如我们不久前就在围绕“米”这个话题探究了一起事件，在这个事件的尾声中，河内同学那边也收到了二十斤山形大米，补回了之前因为质量不好的山形大米而造成的遗憾。虽说小野家山形大米质量的确上乘，但吃久了一样也会产生“厌倦感”，换句话说便是“吃惯了就不觉得好吃了”。所以，在过去便早已知晓这个道理的河内家，就没有一口气把这二十斤上乘大米吃完，而是隔三差五才用它煮一次饭，款待贵重的客人或是纪念有意义的日子。这才使得河内同学对优质大米保持着高评价。

这一天，我们这个西化的社会刚过完感恩节，现在正在享受即将放假的周末。在感恩节这天，河内同学又一次参加了班上同学的聚会。这一次聚会在希崎梅子家举行，她们用正统山形大米为主食，加上其他食材，做了一桌丰盛的大餐。一晚上自然不可能风卷残云杯盘狼藉，所以在收拾之后，每个人都带着若干没吃完的饭菜回了家。人生得意须尽欢，河内同学在大快朵颐的同时，也没忘记向她的朋友们再次炫耀聚会时餐品的丰盛。包括在霞浦的我，也收到了若干封带有图片附件的邮件。图片依然出自她们这个小群体中那个喜欢自拍和拍摄的人，从这些图片中，我大抵知晓了这一餐的规模也不是个小数了。

如果有过赴宴经历，那么对于一顿大餐中各道菜的留存程度便也会有个大概的印象。就拿这次河内同学参加的感恩节聚会来说，作为主菜的烤火鸡、蒸鱼卷、牛肉等等，它们在各人胃口刚开的时候端上，又是最能满足口味的菜品，自然是荡然无存；黄瓜、海带一类的开胃菜上的早，粉丝、辣椒等佐饭菜增进食欲，这两样也会在进食过程中被较多地选择。除此之外，品相有整体性，进食后品相便被破坏的菜品也不适宜被带走。所以可以估计，离开希崎家的河内同学等人，带走的大抵是还剩较多的肉菜、鸡蛋，宴席临近结束时上的青菜，用以提供不同口味的面点等等。

河内同学带回家里的菜式是面皮饼、包子、荷包蛋和青菜。面皮饼，就是素面擀平烤熟后的薄饼，用以卷起其他食材囫囵吃下。当时用以包裹的鸭肉、青椒丝、土豆丝等等都已吃光，而薄饼还剩了许多，所以河内同学才把它带了回来。无疑，这些东西也将成为第二天河内同学的早餐和带去学校的午餐。然而第二天，河内同学却在中午忽然联系了我：

“嘉茂同学，为什么妈妈给我的早餐是包子，便当里是青菜啊？”

“你从聚会上带来的饭菜，成为你第二天的便当，我觉得没什么不对啊。”

“可是，我昨晚才和妈妈特意叮嘱，我早上想喝荷包蛋肉饼汤，午餐想吃肉丝卷饼，妈妈明显应该给我准备这些吧？”

“那应该是你的母亲一时忘记……”不至于，身为母亲就算忘记这一时的叮嘱，也不至于不记得自己的女儿平素在这些东西里面更喜欢什么。而且，河内同学提出的材料，无论是荷包蛋肉饼汤还是肉丝卷饼，都同时要求了“加肉”，但她并没有同时带肉菜回来，所以河内同学的母亲无论如何都需要准备一些肉，并不能因此而忽略便当的准备。所以，忘记自己女儿的选择是绝不可能的，我急忙在话说到一半的时候便强行收住，否定了这个猜测。

“肯定不会忘记的啊。”河内同学虽然察觉到我已自己收住了话题，但她还是把她否定我猜测的理由说了出来。“今早，我看到早餐是包子，心里就有些不高兴。但妈妈把便当盒交给我的时候还刻意叮嘱了我，说了这么一件事情：‘未来四五天，我和你爸爸的工作都比较忙，所以接下来的几天，我们只能从单位里给你带饭菜作晚餐’，然后便匆匆出门上班。想到爸爸妈妈工作这么忙，我也不好直接向妈妈埋怨。但我中午打开便当盒看到的是青菜之后，我实在是觉得不合理，所以才和嘉茂同学联系。如果妈妈记得叮嘱我这件事，却完全记反了我希望她第二天为我准备哪些便当，这不是太奇怪了吗？”

河内同学在倒完这一通苦水之后，似乎又想到了什么。没等我答话，又补充了一句；“要我说，现在爸爸妈妈的工作还真不怎么忙，他们的工作节奏是上半年忙下半年闲。现在可是十一月底的感恩节了，真不知道他们现在有什么忙的。”

“原来是这样啊。且不说晚餐，第二天的早餐和便当也只能是这些单位食堂带回来的饭菜吧。接下来的几天，河内同学岂不是要吃隔夜饭了？小心跟上一次一样又闹出事情来啊。”我点了点头。尽管我极力忍耐，嘴角还是不由得漏出了若干对发现的真相而莞尔的笑声。

“你还取笑我！”河内同学撅起了嘴表示不满。

“抱歉抱歉，因为我想到的是你的父母隐瞒起来的真相，所以不免有些好笑。”

“什么真相这么好笑嘛。”

“如果河内同学的零花钱允许的话，在今天回家的路上，找一家便利超市，买一些盐放在家里。这样的话，你的父母可能会很感激你的。”我依然微笑着，以明显的“我是在忍住笑”的语调向河内同学讲述我的答案。

“买盐？”

“河内同学还是和父母同住，自己没怎么下过厨房，所以不太了解家里‘柴米油盐’这些生活物资的储备情况吧。其实，之前河内同学所说的情况，已经让我证实了一个猜测，那就是河内同学家的食用盐已经用完了。”

我已经独立生活了两年，自然清楚家里柴米油盐的情况，如果某一样东西堪堪将尽，我便会在心里上根“需要补充”的弦。当然，一阵忙活过后，这件事也有可能被抛到脑后，即便是途经粮油店也未必能想起来，而是到了灶台边需要拿它的时候才会反应过来。换句话说，居家过日子，很多时候会有每到厨房会想起买米买油，忙活时又忘记，回到厨房又再次想起来的循环，河内同学的父母这次便是这样的例子——他们在早起为河内同学准备便当的时候，发现盐刚好用完了。或许家里食盐告罄的警报在昨晚感恩节时就已经响起，但昨晚的晚饭，他们两人不用顾忌孩子，就算味道淡一些也可以将就着对付掉，而他们的想法又是“今晚不想再出去，反正孩子会带聚会时的剩饭作为便当，盐可以明天下班顺路再买”，加上这天正好又是节日，所以他们才决定“拖一天再买也没什么问题”。

这就是为什么河内同学今天吃的是包子和青菜，而非荷包蛋肉饼汤与肉丝卷饼的原因：为了让荷包蛋肉饼汤的肉有味道，制作时需要放盐与葱姜；卷饼里肉丝的烹制，同样需要油盐酱来调味。而包子与青菜却是在制作时就已经调好了味道，只需加热一下便能食用。家里没有盐，没法为女儿调制两道她希望的菜式需要的肉料，所以只好用另外两道不需要加盐的菜应付过今天。而河内同学的父母亲又不希望自己“忘记买盐”的窘境被女儿发现、难以维持尊严，所以才试图着蒙混过去。

“原来是这样。”河内同学在电话另一头发出了表示赞同的鼻音。“可是为什么要让我去买盐呢？嘉茂同学不是说爸爸妈妈也打算在下班时顺路带盐回来吗？”

“如果你的父母亲真的‘只想了这么多’，你的母亲就不会在第二天早上把便当交给你的时候说那番话了。在我看来，这番话的真实意思是：我们这几天没空去买盐，所以家里只能用食堂饭菜来应付几天。”

“为什么没空买盐呢？盐这种东西不是随处可见，到哪里都能买到吗？”

“你说的着实不错，盐虽然是随处可见、哪里都能买到的东西，但现在毕竟赶上了这个时候啊。”

所以，话题还是要回到我们这个极其西化的社会上：在感恩节的第二天，也就是星期五，各大商家会仿照泰西国度，进行各种商品的大促销。在这个俗称“黑色星期五”的序幕拉开后，持续数天，各个商场的不同货品都会有极大的折扣，而顾客也趋之若鹜，在这段时间里集中涌向超市，囤积未来一段时间可能会用上的各种商品。

盐虽然给人的印象是“随处可见、到哪里都能买到”，但它还真不是随处都能买到的东西。由于是国家专营，盐必须在指定的厂家生产，在正规商店购买，地摊小贩的极低价盐往往是私盐。因此，我们即便自己不扫货，仅仅是到超市里买一包盐，也要因为顾客人数的骤增而排上相当长一段时间的队。河内同学的父母按照正常的工作时间下班，正好赶上下班人群顺路购物的高峰，排队时间必然会更长。这样一来，河内同学很有可能就会察觉到自家父母下班晚归，而仅仅是去为了补买一包盐的尴尬事实。出于维护不必要的尊严的考虑，这对父母宁可选择假托工作忙，改为从食堂带饭菜回来作晚餐，也不肯以一副归来迟迟、衣服因挤压而凌乱，手里还不伦不类地拎着一包盐的滑稽形象出现在女儿面前。

“所以，你现在明白你的母亲为什么要在工作节奏并不忙的时候托辞说要连续几天工作很忙了吗？”我总算将真相和盘托出，也总算止住了“忍住真相”所造成的喜剧效果。

“真是的，这笨蛋老爸老妈。”河内同学也不禁笑了。“明明当场直说，或者发信息告诉我聚会回来带一包盐就行了嘛。我难道是用零花钱给家里买盐都会吝啬的人吗？”

“之前也说了嘛，你的父母只是不想让女儿知道他们其实也这么健忘罢了。”

“不过，嘉茂同学，为什么你会建议我直接买盐，而不是让我提醒爸爸妈妈买盐呢？”

“因为你在高中里还没有加入社团，下午放学比下班高峰还早两个小时，那时候商场不会有很多人，也不需要排太长的队。所以由你去买盐，比你的父母要方便。”这个解释，让河内同学点了点头，并且我还额外强调了一句。“感恩节之后，商场的价格已经开始打折了，所以不要担心钱的问题，一包盐很便宜的。”

我在商场买过无数次“一包盐”，当然能肯定它的价格。而河内同学听到我这句话之后才安心地挂上电话，不也更是反证了这么一点吗？我不禁更加笑出了声。河内同学的犹豫，不正是出于要用零花钱给家里买盐的吝啬吗？

“渊子，什么事这么好笑啊？”画面拉回我所在的霞浦高中，我和奈惠正坐在学生会室里吃午餐。奈惠见我接了河内同学的一个电话回来之后一个劲地发笑，不由得大感好奇：“河内同学给你讲了一个笑话吗？”

“没有，是她问我买一包盐要多少钱这么一个问题。”

“一包盐不是很便宜吗？”奈惠挠着头道。“虽然我也没有买过，但它肯定不贵吧。”

“当然不贵，只不过，河内同学还以为它很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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