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镜饼

和菓子讲究精巧的形制与绚烂的颜色。比起入口后的口感，倒是视觉得分占和菓子评判的比例更高。正因如此，有些种类的和菓子，已经将匠意极化于“视觉”又极度压低口感，以至于出现了一些观赏意义远大于食用意义的和菓子。打个比方来说，鲤鱼既可以食用又可以观赏，于是在培育方向上，就有专注身体色彩斑纹和专注于肉质口感两个选择，培育出来的鲤鱼也是专注于观赏或品尝，而忽略另一边的结果。

不过也有两全其美的例子，我们现在正在探秘的“梦幻和菓子”便是其中之一。到现在，我们已经完全解开了梦幻和菓子所有的工艺之秘，包括羊羹与凉粉不规则的连接——这得益于春风先生的另一道心结被我所化解，他的和菓子之道也不再囿于过去的愧疚。于是，我们便将这些天所获得的情报做了一个详细的整理，以“梦幻和菓子”的各部分为纲目，详细列出了每一部分所需要的食材以及从精通各个领域的和菓子达人身上打听到的制作法。

这份纲目也被传给了在山形的河内同学，由她带给了大茶楼的主人松元店长。此时，一贯在为探寻这个项目而出力的厨师黑木也在那里。这份材料在经由这两位手艺了得的师傅评判后，一致认为“有很大概率能命中红心”。松元店长立刻按照清单开始进行食材的准备，其中一些食材也由黑木先生帮忙协调。他对河内同学道：“若是这个方案能让我儿子重新提起精神的话，说好的一年免费点心，我绝不会食言。”

“不过，这些东西都是我那两位身在异地的朋友所打听出来的呢。如果……”河内同学道。

“没关系，只要你那两个朋友想吃什么就说，我这边负责邮寄。”松元店长答得更是爽快。

“店长，我的意思不是这个。我刚才的话是，如果可以的话，她们想确定一个问题，那就是‘梦幻和菓子能够确保让店长的儿子重振精神吗？’或者换一个说法，松元店长只说过，你带着儿子品尝到梦幻和菓子时的笑容是最开心的笑容，那么仅凭这一点就想让他走出目前的阴影未免有些不尽然。所以，我那两位朋友想知道，您的儿子究竟是为什么陷入目前的低沉的？仅仅是面临升学考试的压力吗？”

“好吧，河内同学，你和你的朋友既然为我帮了这么多忙，我也没法再把你们当外人。我来说一说我儿子的变化吧。”

于是，远在霞浦的我和奈惠也从河内同学那里收到了反馈。“有梦幻和菓子就能确保松元店长的儿子重展笑颜吗？”这是奈惠在我整理资料时的问题。我无法回答，只能将这个问题一并交给河内同学，而现在的反馈，就是对这个问题的背景的回答。

松元店长的儿子在进入国中以前，与我们设想中的男孩子一样，是个积极向上、乐观开朗的性格。他倒也不似街上的“熊孩子”那样顽皮，而是将较多的时间与兴趣放在了篮球和游泳上，还曾经因为游泳时手猛力碰上了泳池壁而消沉过好一阵子。他年纪还小，也没有专业的训练，使得他的运动并不能拿出多少成绩；但这些运动项目既然是他兴趣所之，家长也不苛求在这一块上的成绩，他也乐得自在。常年保持积极的精神状态，学习效率和记忆能力也能维持在较高的水平，反映到可见的指标上便是他在小学时的成绩非常不错，也因此进入了不错的国中。然而，国中比起小学，学业压力陡然增大，很多国中一年级新生会出现的适应困难同样也在松元店长的儿子身上出现。加之国中的课业和课外作业占去更多时间，他也不得不牺牲过去的时间安排适应新的转变，这也在他的心里产生了不愉快的因素。两相作用之下，他的学习热情也相应降低，再反映到成绩上便是远比入学排名为低。这自然也让他的父母心下焦急，家庭环境不免也尖锐起来。这多方作用又形成了恶性循环，令他与他周围的影响因素不断恶化。三年国中生涯即将过去，松元店长的儿子即将面临更为严酷的高中升学考试，多方的压力，最终使他陷入了这样一个恶劣的精神状态：不仅他自己变得易怒、抵触和自闭，就连他的父母与老师也对他束手无策。松元店长所想出的，用他五年前展露开心笑容的“梦幻和菓子”让他敞开心扉，着实也是走投无路的下策。

“我也觉得就会是这样的结果。”我叹气道。“虽然梦幻和菓子的确很好吃，但若是没有和这个男孩有特别深切的羁绊的话，它也不过是男孩人生绘卷中的一抹亮色罢了。解开男孩的心结，光靠单单的一抹亮色是不够的，我们还需要更加能让男孩触动的东西。从河内同学向我们转述的情报里，我们可以得到这个孩子现在正处于阴郁而沉闷的精神状态中，并且原因来自于学习压力。在这种情况下，为他疏导压力的身份不应该是我们，而是他的家长和老师。那么松元店长、他的妻子，以及学校，都做了哪些工作呢？”

我们把这个问题继续交给河内同学后，得到了这样的回答：在他小学时候，松元店长对他的好成绩和积极状态非常放心和信任，便全身心地投入到茶楼的经营当中。到了国中的这几年，一方面茶楼的生意越做越大，使他难以分心或抽身；他的妻子则利用茶楼的收入在附近做承包门面收地租的人，也是一个金钱观浓厚，却不太懂子女教育的人。他们对子女教育的观念，依然停留在过时的“我们提供物质条件，你就一个劲去学，学不好也是你不刻苦”这样一个错误的认识上。这也导致了松元家小男孩的精神世界极度脆弱，不堪一击：一旦面临压力陡然增大这样的剧变，他便无法适应，进而陷入恶性循环。

“我们毕竟是小男孩生活中的外人，起不到什么决定性的作用，但‘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个道理依然是行得通的。他把自己拖到这样的恶性循环当中，归根结底，是他在进入国中的时候，没有顶住陡然增大的学习压力，并且也没有及时得到来自外界的支持。但是，他既然在小学时候得到了外界‘积极’的性格评价，那么在国中感受到压力时，就应该找到身边信任的人，将自己的烦恼说出来，而不是茶壶里煮饺子一般当个闷葫芦。这种性格变化显然还有另一种诱因，这个诱因又是什么呢？”我又向河内同学，同时也是向她身后的松元店长问道。

“我想也许是他祖父，也就是我爸爸的过世吧。”松元店长的话语通过河内同学转达到我和奈惠的耳中。“他考上国中之前小半年，大约在那一年年尾，具体一些就是圣诞节左右的时候，他祖父就去世了。不过这件事情在三四年前就有了征兆，并且我们在他五六年级的时候就跟他说过做好这方面的心理准备。他祖父走得也不算突然，他当时也没有流露出什么太过悲伤的神色。然而，在经过这么一段变故后，他就变得沉默寡言了。”

“在家中，原本您的儿子和祖父走得更近更亲吗？”

“毕竟我们夫妻俩都要照顾生意，家里带孩子的事情实在分不开身去一丝一毫地管教，好在我们家老人很愿意帮我们分忧，所以我们不在的时候都是我爸爸在带他。他亲祖父也是很正常的吧。”

“这也难怪。但是他既然早已知道自己祖父的病情，你们也认为他做好了心理准备，对于小学时心态依然积极的他，不至于一个人有心理准备的离去就让他情绪陷入低谷。并且，您父亲在他依然在小学时去世，和他性情大变的时机也不契合。我想，使他由积极转变为消沉的外因，也不尽是他祖父的去世。话又说回来，他的祖父既然已经在他考上国中之前便已撒手人寰，那松元店长必然会成为家中的支柱与儿子的信赖者。在他遇到国中挫折的时候，他是否和您有过倾诉和交流呢？”

“有啊，但我是这么说的，我们已经给了你很好的条件，没有让你愁吃愁穿，你就应该更加努力学习克服目前的障碍。我和你妈妈一个做和菓子生意，一个当包租婆，都是小时候没读多少书吃了亏无可奈何才做了这样的行当。你既然在读书，将来就该朝着更有出息的工作去努力。”

果然，和我预想的一样。过时的观念诚然是不能让现在的子女们心服的。然而作为一种根深蒂固的观念，让我从外部破除它却也非常难。目前，我还是倾向于找寻一种解释，让松元店长能够更加接受我下一步的方案。

“松元店长，您的儿子在这样的环境下成长起来，或许继承了您在和菓子方面不少的知识吧。”

“是啊，他还在读小学的时候，有时他会出现在茶楼里。这时候，我只要手头上不忙，他如果问什么问题，我都会全部告诉他。”

“这样的话，或许他之所以产生性格畸变的理由，是基于这样一个认识——他认为，松元店长夫妻不尊重自己的父亲，也就是他眼中的‘父母不尊重祖父’，因而他认为你们二人是不值得信任的。”

“为什么他会这么想？”

“因为他对和菓子所产生的误解。”

小孩子性格的骤变肇始于他祖父的去世，这一点毋庸置疑。那么，是什么让他产生了对父母的不信任感？只能是“父母所做出的于理有亏的举动”。小孩子涉世未深，所知道的社会的“理”也少得可怜，更多还是来自父母本身的行为习惯。那么，有什么是父母教给了孩子，却会在祖父去世时不经意间让小孩子产生误解的东西呢？本来是没有的，但松元店长既然是和菓子师傅，又把大量和菓子知识教给了小孩子，这就会产生误解了。

这个误解来自于一种之前提到过的，观赏用途大于食用用途和菓子——镜饼。

镜饼，糯米粉揉成团，做成大小不同的三层圆饼状，大在下小在上地摞上去就成了，非常简单，毕竟它不是供食用的。它的主要用途，是放在三方台当成供品，在特定的时节作为仪式性的道具。这个特定的时节，一是年关，二便是家里人去世。而小孩子自然不会被告知第二种情形；镜饼作为年关时的供物又有一个忌讳：到了年底这一周后，它摆出来得越早越好，若是到了12月30日或是31日，摆出新的镜饼反而被视为不吉利，因为这种两夜，或是一夜饼，被认为“献给神的东西只留给神明极少的时间消受，反而是对神的亵渎”。小孩子在知道这个背景之后，又会怎么想呢？

“当您的祖父于圣诞节过世之后，按照我们的习俗，过了头七就要火化送到墓园入土，然后在家里摆上佛龛纪念。按照我们的规制，佛龛两侧也需要摆上放着镜饼的三方，但在不知道这一层规矩的小孩子看来，又会怎么理解呢？他知道献给神明的东西必须尽早准备，却不知道献给逝者的东西必须安排在头七。这样的时间节点，正好让你们安排给祖父的三方镜饼成了孩子眼中的‘一夜饼’，这样，孩子的心目中，也难免不会生出对你们的芥蒂吧。”

当然，这只是一个合情合理的猜测，目的也并非就是要让对方确信这是他儿子真实的心路历程。我在之前便也说了，解铃还须系铃人，这既然是一个心结，需要由松元店长自己去解开，那么在我为松元店长支招前，就需要让他听从于我的指示，而这样一个分析，则是我用以赢得松元店长“指挥权”的手段，是否百分百命中事实并不好说，但也是为数不多的，完全纹丝合缝的可能性之一。我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我接下来的做法，在一个家庭，在正常的为父子关系的两人之间，是非常难以发生的。

有道是——以毒攻毒。

附图：镜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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