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天城中。

自从小柯念念有词的发疯之后。他就昏了过去，昏了好久。这段时间里，镜雾也履行了他作为城主的职责，帮助吴子明和莞娇安排了接生的大夫。

吴子明似乎有些痴傻了。

而莞娇那里也出现了问题，那个出生的婴儿没有皮肤，红红的，看起来分外恐怖，像个怪物。

没有皮……

这还不是最古怪的一点，那个孩子没有皮，按照镜族人的技术，也能给她做出新的皮肤来，但是当那个孩子长大到一岁，她的双手就好像被什么东西撕咬去了一般，不见了踪影。

她成了没有手的孩子，但她还活着。

莞娇整日整日的哭泣，吴子明躲在黑暗的房间里不敢见光——他瑟瑟发抖的样子简直像只老鼠，镜雾看见这幅景象，也只好无奈叹息。

他也束手无策、

上报镜族？谁会理会偏远地区的分封子弟，本就是受排挤的、像是被流放一般来到了这里。至于张贴告示寻找能人志士之类，他也有做过，但是收效甚微，来的不是招摇撞骗的江湖骗子，就是也是束手无策的俗人。

终究是做不了什么。

于是在二岁的时候，那个孩子的双眼被夺走了。

当时的那副惨状连镜雾都不想再回想起来，那个孩子的眼窝像是被野兽粗暴地亲吻，狠狠地蹂躏，美丽的血色鲜艳的绽放。

她还是活着，镜雾给她取名叫做小命、

——吴命。

她是没有头皮的，于是头发从着奇怪的地方生长出来，红色混着斑驳丝缕的黑色，诡异至极。

小柯也好不到哪里去，自从他念念有词地说出那些像是说书人一般的对白之后，他就一天天的变得呆傻下去，到了最后，只是浅灰的双眼没有焦距地看着遥远的天空。

一如既往地苍蓝天空，又有什么好看的呢？

镜雾有时候也知道那种眺望大概没有什么意义，但是他的心中的不祥的预兆就渐渐地升起、不明白从何处来的黑暗笼罩在他的心头。

他没有说。

小命似乎很喜欢小柯，两个人大多数时间都在一起，没有双手的少女，没有双眼的少女，甚至没有触觉的少女，和着精致机械的小柯坐在一起，两人一起仰望天空。

他们看见了什么？

谁都不知道。

唯一能够确定的是他们在一起。

镜雾有一次听见小柯和小命在对话。他们两个人都似乎吐不出过多的音节。

“命……”

小柯那么呼唤。

小命显然是听见了，但是她拼命的摇头，嘴型开合，是一个“死”字。

死。

不知不觉间，小命已经三岁了，城里的人叫小柯是叫小傻子，叫小命是小怪物。小柯和小命都欣然接受了这种称呼，他们并没有恶意，镜雾也就对他们放任自流。

“小傻子，今天又去山顶上啊？”

卖烧饼的大爷看见路过的小柯，于是热情地招呼道。顺便塞了一个香喷喷热乎乎的烧饼到小柯的怀里。大叔摸着下巴上的胡子，在灰格子的围裙上擦了擦自己的手。

大叔家的烧饼是云天城里最好吃的，皮脆、肉多、油足，加上新鲜的葱花，简直就是令人食指大动，难以拒绝。

“今天还是和小怪物去山上吗……哎你说你们两个，小傻子配小怪物，简直就是绝配啊。”

中年男人发出嘿嘿的怪笑，小柯没有理会他，只是把烧饼交给身边的小命，小命戴着面具，小心翼翼地露出一排整齐的小白牙，啃了一口。

她极其小心地咀嚼着。

然后她看向小柯，碎发之下的阴影之中，空洞的眼窝似乎是两个黑洞。

“命……喜欢……”

她的声音被掩埋在锅碗瓢盆的嘈杂之中。

等到他们到达山顶的时候，已经是正午了，两人走的极其缓慢，而且也不知道路线，一路上众人指路却还是走了好多岔路。

小命比起小柯来说矮小许多，于是她抬起头，

眼前是一片连绵不绝的白色花海，白色白色仅是白色——偶尔有几点绿芜点缀在其中，却也只是画师不小心泼洒的颜料斑痕，不值一提。

风吹过来，花海壮观的倾斜。

时间在这一刻静止，一高一矮两人的手紧紧的牵在一起，狂风更加猛烈地吹拂，山顶之上的树木都被吹得倒伏，看上去分外狼狈。

小命开始颤抖，她的颤抖越来越厉害，小柯抱住她，喂他抵御着狂风。

他来带她看花海。

她看不见的话，他就当她的眼。

但是有什么来了，有什么在靠近。不合时宜的搅局者出现。

毋庸置疑。

呼————

空中的漩涡之中忽然出现一张巨大的婴儿的笑脸，他笑的有些狰狞的感觉，嘴巴里还没有牙齿，尽是些软和的肉垫，看起来却比寒光闪闪的牙齿更加诡异。

————它是来吃掉小命的，

准确的来说，这个诡异的东西在一点点的，一部分一部分地吃掉小命。

那是小命的皮，它现在已经拥有了小命的眼睛，还拥有了小命的双手。

小命的皮是男性，小命是女性，

婴儿长大嘴巴扑了过来————这一次，他想要小命的耳朵。

小命本来就因为失去双手而很难维持平衡，在婴儿吐气掀起的狂风之中，她直接连着小柯一起掀翻在地。两人翻滚了几圈，有些狼狈的停在了白色花海的中间，碾出一条灰色的道路。

没有人能阻止自己，婴儿正是这么想的。

没有人能比他更加强大，只要掠夺了小命，他甚至不用害怕云天城之中的镜雾。

他吸气。、

巨大的漩涡再一次成型，镜雾已经察觉到不对，他一拍桌子，堆积如山的文献资料和书籍四散而去，城主府的门被灵力狠狠震开，白鞘的剑已经挂在腰间。

——每一次小命被掠夺一部分的时候，就会出现这样的漩涡。

每一次他都来不及看见真相，

城中响起混乱的警报，他从人群之中逆流而上，山体已经近在眼前，但是有什么不一样，山上似乎是在下雪，白色的花瓣从山的上空飘零，皑皑白雪堆积成葬礼的模样，镜雾呆了一会才反应过来——

是谁的葬礼？

小柯和小命每一天都如同机械一般，按时去山顶上看花。

他只知道这个。，

————婴儿含住小命的身体。

小命已经停止了挣扎，再度抬头的时候，小柯就是看见了如此的惨状，她是一坨烂肉。

他忽然感受到心中的什么裂开了。

“放心吧……小命……会永远快快乐乐，开开心心的。”

他忽然轻声说。

婴儿向着小柯发出了讥讽的笑声，呆呆傻傻的少年就那么站在原地，看着滔天的黑雾连天而起，他忽然一挥手，宽袖袍服飘荡，在抬头之时，眼底已经尽是血红。

猫在叫。

猫一直在叫。

从开到这个世界开始从未停止过。

像是在提醒他要想起什么事情来一般，没有停息过的猫叫。

“你在干什么？”巨大的婴儿有些奇怪的问，“你们的命运都早就已经决定了！你们会死在这里！只要我——”

狂野的罡气震荡，小傻子从地上站了起来，此时，镜雾已经来到他的身边。

“谢谢你。”他忽然对着镜雾说。

“谢谢。”

“也帮我谢谢莞娇和吴子明，顺便让吴子明那个家伙不要再愧疚了——愧疚什么都改变不了。”

镜雾一时间愣住了，他看着面前的黑发少年，却发现那种呆傻的气质已经全然从他的身上消失干净。

“你……”他低声，却忽然恍然，“你都想起来了……？”

镜雾没有听见回答，更加令他震撼的一幕在他的眼前发生，黑雾氤氲，鸟羽从黑雾之中纷纷扬扬落下，然后倾泻之后，老人佝偻的身影突兀的显现。

“我还以为你要很久以后才能从这轮回之中清醒……”那婴儿看见老人，不知道为什么没来由的头皮一麻。

“没想到……你竟然自己主动清醒了吗？”

黑发少年笑吟吟地看着老人，忽然笑了起来：“困于轮回，好一个困于轮回，你就是涅槃城的主人吗？”

“算不上主人。”老人摇头，脸上显出疲惫，“我们只是在挣扎。”

对面的黑发少年脚尖轻点，忽然到了老人的身边，他抬起头，直直盯着老人的双眼：

“我就问一个问题——镜千影和你达成的是什么交易？”

“许冷华是不是在你们这里？”

他在“你们”之上加重了力度。

老人不置可否：“在问这种问题之前，你是不是需要先面对一下眼前的问题？”

他看向那个婴儿，一声叹息：“你不能使用至高铁律，而老夫可以——”

“此时，你是否要考虑一下主次关系呢？”

他冷对黑发的少年，少年依旧风淡云轻。

婴儿已经不耐烦到了极点，他见到老人没有出手的意思，张牙舞爪又要向黑发的少年扑去。

低垂的眼眸之下只是传来一声冷笑。

“愚公，当真是愚公。”

“主人早就在这里了啊。”

他随意看向老人，嘴角无奈的轻笑极尽讽刺。愚公皱眉，缓缓地对着他开口。

“在我看来……你们队伍之中真正危险的人，不是那个没有皮的肉块，也不是那个神棍人皮，更不会是那个小公主——”

“我认为最危险的人是你，”

“镜柯。”

他叫出了那个名字，然后他就看见少年的收敛在瞬间变为爆发的张扬，变为舞蹈的疯狂，理性从他的眼中被打碎，然后，更加浓郁的黑雾从他的身后如海潮升起。

黑猫从他的头上显现，黑发在这一刻褪色成灼眼的白，黑发金瞳的怪物环抱住镜柯的身躯。

“附身在头发上的……混沌吗？”老人的话语有些不确定蕴含其中。

“你觉得轮回是什么呢——愚公，我种下一粒种，收获万颗子。”

“那一万种子，和原来的相同吗？”

他捏紧手心，然后放开，花瓣从手心落下，他低笑：“这就是轮回。”

“没有见识的老头子——”黑猫哑着声音，箭矢上弦，却被镜柯抬手挡下。

她看见了镜柯的愤怒。

——“放心吧，冷华不会再痛苦的。”

他曾经那么说过。

这一次，他不会再食言。

“放心吧……小命是幸福的女孩呢……”

她没有皮肤的手心是有温度的。

黑雾漫天，镜柯向着巨婴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