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忘年之交对酒话当年 深宫多恶凶险暗埋藏（2）

出了冷飘尘的院子，往浣衣局方向行去，路上能看见乾清宫的殿角。我站在雪地里，愣愣地望着殿角出了一回神。皇太后丧期未满三年，康熙又未完全康复，宫里不宜过于热闹，宫宴早早就结束了。这样的除夕夜与去年一样，显得冷冷清清，无端地为孤独的人添了几分伤感与凄凉。

转过拐角，远远地望见一个人影站在浣衣局门口檐下，在冷风中搓手跺脚取暖。我紧走几步，唤道:“玉檀——”

玉檀回过头来，看见我展露出温暖的笑意，小跑着到跟前道:“姐姐可算是回来了！再不来，我都要变成石头啦。”我拉着她冰冷的双手，佯嗔道:“外头冷，为何不到屋里等？”她却挽着我手臂，说道:“今儿个大年夜，我寻思着来找姐姐去我那儿喝酒聊天呢，别的人我也不认识，在屋子里反倒尴尬。”我正心头郁闷，闻言笑道:“正合我意，走吧！”

两人拉着手到了以前住的小院，院落一角的桂花树仍旧在，眼前景物与当年一般，只是时过境迁，人物依旧，心态却凄凉了许多。玉檀道:“自你走后，李公公便没再让别人来，原来的屋子还像以前一样。姐姐，皇上与李公公还是顾念着你的。”我心中苦涩，笑道:“说这些做什么？你不是备了酒菜吗，我们来喝酒，今儿个除夕，明天又都不用当值，可以一同守夜。”玉檀笑应了，也就不再提别的。

进了屋子，果然桌上已备好酒菜。两人隔着桌子坐下，玉檀把两个酒杯满上，笑看着我道:“这一杯我敬姐姐，新年大吉！”我也笑着受了，与她一干而尽。

放下杯子，玉檀往我碗里夹了一著菜，一面笑道:“姐姐可还记得刚到乾清宫的那年，大年夜也像现在这般喝酒聊天，姐姐千杯不醉，我却醉得不省人事，第二天还是姐姐替我当的值，事后被李公公罚了一个月的例银。”我笑道:“如何不记得！你那时候小，又从不曾喝过酒，聊得高兴，一杯接一杯地喝，结果到了后来都趴在桌子上睡了过去，第二天起来才发现地上吐得到处都是。”玉檀掩嘴笑道:“可不是，自那时起再不敢跟姐姐斗酒量了。”

两人相顾笑起来，笑容未尽，两人又都星星点点地眼中泛着泪。玉檀双手牵着我的手，看着上面茧结冻疮满布，霎时滴下泪来，说道:“姐姐这些年来受了许多的苦，原本是多好的人儿，当年这双手如玉葱似的，现在……若是可以的话，我倒愿意替姐姐受罚，也总比如今看着你受苦的好。”我心中感动，捏了捏她的手道:“别傻了，你若替我受罚，我只怕比现在更难受万分！你不用替我难过，我在浣衣局过得很好，真的很好。每天除了面对着洗不完的衣服，我不用去琢磨任何人的心思，也不必担心自个哪里出错了，心里反而踏实很多。”她带泪看着我道:“可我心里还是难过。”

眼泪猛然顺着眼角滑落，我忙用手擦去，拿起酒杯道:“今儿个是怎么回事？不说那些了，喝酒！”仰着脖子一饮而尽。玉檀用帕子拭干脸上泪痕，笑说道:“都是我不好，惹得姐姐也跟着伤感，姐姐说得对，不说那些了。”

窗外凄风苦寒，屋内暖意融融，两人说着小时候的趣事，不小心犯的蠢事、所受的罚、或者最终都能化险为夷的错，说到有趣时相顾大笑，说到伤心时又相对落泪，转眼间不知过去几许光阴。忽地听得屋顶上传来声响，转头望向窗外，果然是下雪了。

我起身打开门，站在屋檐下，伸出手接住纷纷扬扬地飘下来的雪花，看着它们在手中溶化，所有关于雪的记忆全都涌上心头:刚到大清时在八贝勒府上的、紫禁城里的、畅春园里的，甚至二十一世纪喧闹的大街上的……原来全在我心里，并不曾因时空或时间的不同而消失了，有些反而深深植入了脑海里，忘不掉。

玉檀不知何时来到身旁，也伸手接着飘雪，痴痴地出着神。不知从何方远处传来低沉哀怨的马头琴声，凄凄婉婉地在耳边缠绕不去，琴声咔然而止，凄婉却依然停留在心间。侧头去看玉檀，已是脸上挂着泪痕，见我望她，淡淡而笑道:“真是讨厌，何处来这么伤感的琴声，惹得人落泪。”我心中了然，却不点破，按照宫中规定，她已到了出宫年龄，如今仍留在这儿，要么李德全压根忘了这件事，要么就是她自己不想出去，可想到老九的为人，有点替她不值。

两人又默了一会儿，我便要回去，走了两步，玉檀叫道:“姐姐！”我回头看她，她嘴唇动了动，有些欲言又止，最终真诚地说道:“能叫你姐姐，真是玉檀今生的幸运！”我眼眶发热，也真心实意地道:“这些年有你在，也是我的幸运！”

踩着微醺的步子走回浣衣局，或许因为喝了酒，茫茫夜色中总感觉到似有一双眼睛躲在暗处盯着我，碜得人背脊凉嗖嗖的。回到屋里，秋红、金枝与另两个小丫头还在聊天守夜，我顾不了她们异样探询的目光，脱了鞋拉过被子倒头就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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