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子煜从黄子颜那匆匆离开后,便赶去了县医院。停尸房外,一群平常玩得好的兄弟已经守在了门外。
一群少年格外安静地等着,沉默着,无声息,楼道里充满了哀寂。纵然有万千的悲伤,也无法从嘴里说出。因为他们知道,米达的离去对他们来说是打击,对那位此时面如死灰的母亲来说是更大的打击。
一起玩的,一直都知道米达的家境,米达的离去无疑让这个母亲最后的支柱也崩塌了。
她安静得出奇,没有嚎啕大哭,也没有崩溃到癫狂。但黄子煜他们却能不约而同地感到那股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哀伤。
有时候,最大的哀伤,其实就是无言。
他们能感受得到,却没有敢上前安慰。
后来,黄子煜和朋友们一起进入停尸房,再到出来,再也没有人说一句。
他们终于真的相信了,米达真的离开了他们。他就睡在停尸房里,跟里边的无数具尸体一样,苍白无力地永远地沉睡了起来,并且永远不会再醒过来。
只是一切都太巧,最让人痛心的是,那个少年,死去的方式正如那年他父亲离世的一样。酒驾,车祸,以前的米达他们总是喜欢挑战极速,他以为自己能赢过老天,到头来,他们还是输了,彻彻底底地输了。
走出医院的时候,黄子煜下意识地就回头忘了忘,会不会有一天,躺在里面的也可能是他呢?这个地方,实在太可怕,太冰冷了,黄子煜想,他不会再来这个地方第二次了。
这一天,对于黄子煜来说实在太过难忘,他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的兄弟就这么离开自己。
以前他从来不相信这种“意外”,后来他才明白,人本身就是那么脆弱。或许在前一秒还活蹦乱跳,下一秒,就有可能不在人世。
我们所在乎的人,有时候就是那么容易地就会离开我们。
黄子煜内心的疼痛一点也没有减少,他还是认为,米达的离去,是他害的,他就这样,间接地害死了自己的好兄弟。
和黄子颜一样,黄子煜怕是也永远都好不过来了。
以致于很多年以后,他仍清晰地记得,医院走廊里刺鼻的消毒水味,很浓很浓,那是一种黄子煜今生都无法忘记的味道。
后来经过时间的推移,黄子煜才知道,那种也成他今生最怕闻到的味道。
米达的葬礼很简单,只有一口棺材,和一些简单的仪式,来得人很多,都是平常玩得好的兄弟。
黄子颜没能出现,又是一阵苦苦哀求,又是被黄子煜坚决地给拒绝了。为了防止黄子颜跟来,黄子煜还特别留了个心眼,让阿阙她们紧紧守在了门口。
不是黄子煜太残忍,而是黄子煜太自私,他知道,米达的离去和他们俩都有关,他也知道,兄弟们是看在他的面上才忍着不说些什么。
但那并不代表他们会愿意看到小丫头出现,如果她来了,要承受怕是不止达哥的离去的痛苦,或许还要遭受来自兄弟们异样的目光吧。
这一切,都让他来替她承担就好了。
黄子煜和兄弟们齐齐穿上了一身黑衣,跟着送葬的队伍,一路到了一座小坡,送了米达最后一程,亲眼看见米达被葬在了荒山野岭。
这个葬礼是简单的,但也是残忍的。
黄子煜他们所处的县城流行土葬,有个习俗,凡是没有成家就意外死亡的人,连葬在村子里的机会都没有,只能被葬在野外,成为一个孤魂野鬼。
谁都不愿意看到米达被葬在这么一个地方,但谁也无法做出,任何改变,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这样静静地站在旁边,送他离开。
很快的,一个小土山堆起,没有墓碑。
许多老人还在感叹:“好好的一个孩子,怎么说没就没了呢,诶……”都是看着米达长大的亲人,眼里的惋惜和哀伤无法磨灭。
他们留着米达的坟挨着坐了下来,点了一根烟,放在地上,然后也给自己点上了一根,就这么无声的吸了起来。
黄子煜一行人就那么静默地看着,看着老人们以自己的形式送着自己的小辈离去。
一根烟抽了格外长的时间,抽烟后,老人们掐灭了自己的摇头,然后拿出酒,在坟前倒了几个来回。然后,都站起来,扛上家伙,准备离开。
和兄弟们一起跟在老人的身后离开,黄子煜总会忍不住往回看,看着那座新堆的孤零零的坟。直到快要看不见时,他才在心里默念了一句:“达哥,一路走好。”
或许在场的所有人中,黄子煜是最懂米达的人。
黄子煜还记得那一晚,他俩一起宿醉,酒到酣处,米达和他说了那么一句令他难忘的话。
黄子煜记得很清楚,那时候的米达眼神朦胧,褪去了平日里的吊儿郎当和邪魅:“你说,人为什么活得这么辛苦呢?老天为什么这么不长眼呢?”
那时候黄子煜还没有那么多的同感,但现在,黄子煜终于也认同了米达当时说的那句话,对啊,老天怎么就那么不长眼呢?
就像这个世界,有些人就算不用做任何努力,也能尽享荣华富贵。有些人做牛做马埋头苦干了一辈子,吃的穿的,都比不上那些富人家养的一条宠物过得好。
有些人坏事做尽,却也依旧能活得逍遥自在,无病无灾。而有些人,就像米达,没有做坏事,一直在生活最底层挣扎,竟然还被无情剥夺了生命。
黄子煜其实不愿意去想那么多沉重的东西,但他没有办法去忽略这个社会的现实。
米达的离去不仅让他痛,更让他看清了太多太多的事。
有太多太多的事情是突如其来的,我们无能为力的,有太多太多的事情是残酷的。
达哥,愿你下辈子能无病无灾,无忧无虑,做一个你自己想做的人。
从米达的葬礼回来之后,黄子煜一个人想了很多很多,他仿佛在一夜之间得到了成长。
黄子煜和朋友们再也不会在大晚上地约起来酗酒,飙车。
米达的离去一下子将许多人的心都沉淀了下来,他们或许是怕了,怕有一天自己也会沦为冰冷棺材里躺着的人,再也看不到家人的笑容,再也无法享受亲人的关心。
对啊,谁不害怕呢?黄子煜也怕啊,他也怕死啊,如果,他一不小心也走了的话,那么谁来照顾小丫头呢?
调皮叛逆的大男孩们突然间就理解了生命的珍贵,他们已经学会了珍惜自己的时光,他们已经学会了珍惜自己爱的人,他们已经学会了在开车的时候将速度稍微减慢一些。
但那些好像逐渐回归平静的日子并不代表哀伤也随着时间逝去。
尽管没有一个兄弟将米达的离去怀到自己身上,但黄子煜的内心,还是充满了无穷无尽的罪恶感。他就像坠入了一个深渊,深渊里的漩涡将他狠狠往下卷,卷得他快要窒息。就算他拼尽全力挣扎,也无法挣脱那些缠绕满身的恐惧,压抑。
黄子煜从来没告诉过别人,也不曾有人知道,他曾在米达去世后的无数个夜里从梦中惊醒。
尽管他白天还是该吃饭的吃饭,该睡觉的睡觉,该笑的笑,仿佛是最早释怀的那一个。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玩世不恭的黄子煜,也没有人怀疑,他面上的那些释怀。
但入夜了之后,他却是一个被恐惧和梦靥缠身的孤独者。
多少个夜晚里,黄子煜冒着冷汗从梦中醒来,他不敢大声叫出来,更加不敢告诉任何人,他所梦到的东西。
那是无数个零碎的梦组成的,有时候,是梦见米达在血泊中,躺着。躺着躺着,突然就睁开了眼睛,对他说:“子煜,救我……”
有时候,是那天在停尸房里见到的米达。脸色苍白,但身上的衣物都凝固着血,浓重的血腥味在鼻尖萦绕。
梦里断断续续的,回到他们帮米达换上衣服的时候,那没有一丝温度的有些僵硬的皮肤,和他后脑勺的那个血窟窿,都深深的印在了黄子煜的脑海里。
在梦里,他无数次一个人置身停尸房,而米达就在那,带着浑身的血,笑着看着他。
有时候,是梦见那辆已经被撞烂的摩托车,但坐在摩托上的不是米达,而是他自己,不可控制地就朝着大货车撞去。
梦到自己的骨头被撞碎,身体飞出很远,血液源源不断地流失时,黄子煜才会醒来。
这就是他的梦靥,每次梦到一次那样的场景,他都像经历过了一次死亡。那感觉,真实得可怕。
每当从梦中激醒,黄子煜都会随意抹一把自己脸上的冷汗苦笑着,忍不住挨在床头点一根烟,这是缓和情绪的唯一办法。
他知道这些都是假的,但他就是没办法挣脱,挣脱自己内心的负罪感。
鬼知道这么多个夜晚他都是怎么熬过来的,不过也好啊,每一次醒来,黄子煜都会忍不住笑笑,至少越来越好了不是么?至少他一直撑过来不是么?
很快地,或许他就能好了,但是那个已经逝去的朋友,却将会是他心头的一根刺。
黄子煜一边抽着烟,一边想着,再撑撑吧,梦靥越来越轻了,会好的,都会好的。
他不能沦陷于自己的心魔,因为,还有一个人,比他还要严重很多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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