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南休自认是条硬汉,宁流血,不流泪。
但这一晚,家人都睡了,他独自坐在房间里,默默垂下了男儿泪。
在他的整个童年少年时代,棱花是当之无愧的女神。
她美丽,她温柔,她善良,她勤劳,她任劳任怨、不求回报、掏心掏肺地对自己好,她让自己春心萌动,也是自己头一个想要娶的女人。
那么好的棱花,如今沦为人家的生育机器,过着毫无尊严、毫无幸福可言的生活。
短暂的见面时,她眼中死灰般的绝望就是证据。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当初的迟疑和懦弱造成的!
可现在还能为她做些什么呢?
以自己现在的外人身份,想破头也于事无补。
每次想到这些,心就像被刀一下一下地剜着,鲜血淋漓,痛得不能自已,觉得自己欠棱花一辈子的幸福。
有一种人在遇到问题的时候,第一反应是把责任都推给别人,推得干干净净与自己无关;而曲南休这样的正相反,平时没事儿就总想把全天下责任抗于一身,出了问题,更是大包大揽到自己身上,宁愿自己一人痛苦,不要别人受伤。
忽然,曲南休想起了什么,现在恐怕也只有那个东西可以用来止痛了。
他以最快速度,从背包里摸出了随时需要优化和测试、二十四小时不离身的第二代后悔药。
他看着这个目前唯一能有效疗伤的东西问自己:“要不要彻底忘记她?”
忘了她就没有痛。
现在有了这种技术,忘记一个人,忘记一段伤,不再是什么难事。
“不,也许在我忘记棱花之前,应该先让她忘了我,这样她的痛苦就会少一些了,我不能只顾自己。”
可是,怎样才能再次和她见面?怎样才能说服她接受后悔药呢?
实在想不出,只好抱着一线希望给她打了个电话,幸好棱花的手机号这么多年都没变。
“棱花,是我,现在说话方便吗?”
“南休?”棱花非常意外,她一边接一边关上了房门,“没想到你还会给我打电话,方便,小妮子睡着了。”
沉默。
双方都有点不自然,今非昔比了,如今再联系,弄得好像在搞不正当关系似的。
曲南休抓紧时间切入正题:“棱花,你现在是不是过得不太好?”
“好也是一辈子,不好也是一辈子,反正我不是已经答应过你,不再做傻事吗?你好就行了。”
绝望又苍凉的语气。尤其那最后五个字,又把某人的心给刺疼了。
曲南休鼓足勇气,决定把心底攒了多年的话说出来,如果现在不说,可能以后永远都没有机会说了。
“他们这样对你,你这么痛苦,我心里也不好过。棱花,其实我喜欢了你好多好多年,我很后悔没有早点告诉你。如果当时我勇敢点儿说出来,你会跟我吗?”
这个迟到多年的问题,终于问出口了。
棱花咬着嘴唇,心中确实怪他不早说。其实她等这句话也等了好多好多年,等得望眼欲穿,一直等到他走入了对她来说望而生畏、光怪陆离的帝都生活。
如果他早说了,她就是死也不会嫁到镇长家来,就算吃糠咽菜也要死心塌地地跟着他:“会......”
这一个字,已经包含了曲南休要的所有答案,只可惜时光不能倒流。
他两眼一黑,还好很快缓过劲儿来。
“棱花你听我说,我在大学里学的是生物,这几年搞脑神经科学的研究,我们研究院最近出了一个高科技产品,使用之后,可以帮人缓解心理上的痛苦,简单地说吧,就是可以把人的记忆重新编辑一下,你想记住什么,想忘记什么,都可以重新安排。现在呢,这个产品就在我手上,我想问问你......”
曲南休觉得,下面几个字想要说出来竟是如此艰难:“你想不想,忘了我?”
说完赶紧加以解释:“虽然对你现在的客观处境改善不大,但是,如果不记得有我这么个人,你是不是就能少点儿痛苦了?”
电话那头顿了顿,答:“好。”
曲南休的心猛地失重,然后被失落充满了。
他真没想到,她会回答得这么干脆......也好!
“好,怎么能够见个面?”
棱花以买婴儿用品为由独自出门,曲南休在不远处忐忑不安地等她。
每次见到棱花,尽管她已不比当年的青春靓丽,他仍会感觉到一股清新的气息扑面而来,也许这气息,是来自记忆深处的美好吧。
镇子上熟人多,风言风语传得也快,棱花这次出门为了不惹闲话,还特地戴了帽子和口罩。曲南休表示理解。
他已跟家人打过招呼,把棱花接到自己家里。
摘了帽子口罩,两人单独共处一室时,四目相对,过往的点滴涌上心头。
棱花深情又委屈的眼神分明在说,我从来没有一天把你忘记过。
这个时候,小曲一点儿也没想起李汤霓,他甚至又萌发出,现在就人不知鬼不觉地把棱花带走的念头,再也不让她回去受苦了。
不过也只是敢想想而已,两人的身份都不允许这么做了,何况她家还嗷嗷待哺和咿呀学语的孩子在等着妈妈。
为节省时间,曲南休迅速取出小圆盒,拿出装备,给棱花详细讲解了一下。
“按我期望的冥想?”
“对,你想要的记忆就留下,不想要的就不去想。比如我,你冥想的时候就绕开我,好像这么多年,你一直在一个没有我的镇子上生活。你可以想你走路、说话,做了很多事情,遇见很多人,里面不要有我就行。或者你就想,咱俩只是普通认识而已,你和他是自由恋爱结婚,两情相悦。这样,待会儿结束之后你就没那么痛苦了,回去好好生活。”
“真的可以吗?”
以棱花的阅历和学识,她很难相信和完全理解曲南休说的话,听着有点儿像天方夜谭。
“试试就知道了。”
曲南休拉她坐下,给她抹好耦合剂,安置好脑神经刺激装置,打开开关:“可以开始冥想了。”
端坐的棱花双目紧闭,记忆中先是一片迷茫和不知所措,努力在思索该留住些什么记忆,然后渐渐理清思路,脑海中出现了二十年前的一天......
一个光着脚的陌生男孩在草地上奔跑雀跃,手里拉着一根缝纫用的细线,细线那头拴着一个塑料袋。
男孩一跑起来,风就把塑料袋托上了天,沙拉拉响个不停,也把他那头早就该剪的头发吹得七零八落。
“我的风筝!我的风筝上天啦,哈哈哈!”
男孩闪电般跑过棱花身边,又折返回来:“姐姐,你想放风筝不?”
棱花点了点头,男孩就很慷慨地把线交到她手里,还用力在她拳头上握了握:“攥紧了啊,别让它跑了!”
从那以后的很多年,曲南休就是风筝,而棱花手里,始终没忘记攥着那根叫作“思念”的线......
曲南休的电脑屏幕上,始终是平和的曲线,看不到情绪的大起大落,看棱花的表情也是恬静淡然的。
他略带失落地想,这样也好,她的世界里没有我,依然可以是云淡风轻的。
幸福的回忆具有魔力,又像鸦 片般令人上瘾,棱花忍不住顺着继续想下去。
小时候有一天半夜,她正睡得迷迷糊糊,忽然有人轻敲她的窗户。
棱花自己一个人睡,只好爬起来看。原来是小曲!
“棱花姐,起来看星星吧。”
“不看,我要睡觉。”
“看吧,今天夜里有流星,一百年一次哦,路上我都看见两颗了!”
“不看。”
“看吧,对着流星许愿很灵的哦。”
这时,棱花家大人的声音在隔壁屋响起:“谁呀?是不是棱花说梦话呢?”
棱花赶紧说:“我刚才做梦了,没事了。”
被这么一折腾,棱花也睡不着了,干脆爬起来悄悄走出门去,跟曲南休两个人坐在墙根底下等流星。
静谧的夜空,蓝得纯净,蓝得广博,蓝得让人深深着迷。
“那儿有一颗!”
“嘘,小点声!”
“哇,那边同时有六颗!”
“快许愿!”
第一颗流星划过夜空时,曲南休许的愿是,奶奶健康。
第二颗流星划过时,他许的愿是,爸爸快点回家。
从那之后的每一颗,他都会许同一个愿:我长大了要娶棱花!
棱花许的每一个愿望都是:我要永远和南休在一起!
后悔药使用时间不知不觉超过了半个钟头,曲南休全神贯注欣赏着棱花的表情,想起了很多很多过往,都没顾上提醒她冥想三遍以加深记忆。
也许是潜意识里,他有些不愿棱花从此忘了自己吧,以至于等她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忽然有些害怕,不敢面对被她彻底遗忘的结局。
若是她问一句“你是谁”,估计曲南休连想死的心都有了。
可棱花静静注视着他,眼里渐渐闪动起泪光:“南休,我决定永远都不忘掉你,我的回忆里满满的,全是你。”
她的嘴角勾起一抹凄美的笑容。
经过脑神经刺激装置这么一加深记忆,有关曲南休的一切更是终生难忘了。
小曲提心吊胆听完,眼眶一红,无比感动。
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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