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力乱神（百花加更）

料峭冬寒尚未褪去，窗下一溜儿摆着数十盆水仙，那是最名贵的“洛水湘妃”，选取漳州名种，由花房精心培植而出。

此刻那水仙被殿中红箩暖气一蒸，浓香如酒，盈满一室，连汤饮本来的气味都掩了下去，就好像自己对着弘历的一片心意，总被那么轻易掩去。

想到此节，皇后琅嬅不觉黯然，却不肯失了半分气度，便勉强笑道：“这水仙开得真好。前些年花房一直进献这些洛水湘妃，皇上总觉得未能臻于至美，如今摆在殿中，想来已经是最好的了。”

弘历澹然一笑，轩轩然若朝霞举：“百花之中，朕向来中意水仙，喜爱其凌波之态，若洛水神仙。若是培植不当，岂非损了湘妃意态。”

琅嬅道：“传说水仙为舜之妻娥皇、女英化身。当年舜南巡驾崩，娥皇与女英双双殉情于湘江。天帝悯其二人对夫君至情至爱，便将二人魂魄化为江边水仙，才得此名。臣妾与皇上一般喜欢此花，便是爱其对夫君忠贞之意。”

弘历若有所思，望着琅嬅和声道：“皇后的心意，朕都明白。”他转首看着那凌水花朵，轻声道，“临水照花，朕既是喜爱水仙忠贞之情，亦是深感娥皇、女英对夫君的恭顺无二，若不以夫为天，以君为天，又怎会这般生死不离，一心追随。”

他修长的手指爱怜地划过莹润的花瓣，若薄薄的雪凝在他指尖，“且水仙开在冬日，凌寒风姿，才格外难得。”

六宫众人皆以为他爱水仙，不过掩人耳目罢了。记得皇阿玛说过，身为帝王切不可让众人知道自己喜爱的物与人，否则他们必会因此来试探君心，乱了纲纪、失了体统。

后宫嫔妃大多阿谀奉承，他甚是厌烦，却不得不表现得另一种神态来掩盖自己。颇有一番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感悟。现如今嘛他倒是对冰凌花情有独钟。

琅嬅端然而坐，只觉得热烘烘的融暖夹着浓浓幽香往脸上扑来，几乎要沉醉下去，失去所有的防备。若然真能这般沉醉，却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自成为他正妻的那一日起，负着富察氏全族的荣耀，担着儿女与自己的前程，何曾有一日松懈过。连这夫妻独自相对的时光，也是隐隐绷紧的一丝弦。

她何尝不知道，宫中女子多爱花草，以前唯有那个人，让她一直忌惮。可如今她越来越看不懂他了。但她只知道他唯一不曾变过的便是生性凉薄，可越是生性凉薄，才越容易…

这样的念头不过一瞬，已然勾起心底零碎而杂乱的酸意。那滋味辛辣又苦涩，酸楚得几乎闷住了心肺，逼得她握紧了拳。

旋然，她眉目温静：“得皇上喜爱，自然是好的。臣妾听闻今冬江南所贡绿梅颇多，娴嫔素来喜爱绿梅凌寒独开，想来也是深明皇上惜花之情。”

她见弘历并不接话，只是津津有味地饮着她送来的汤饮，心头微微一暖，蕴了脉脉温柔道，“皇上不仅要为国事辛苦，还要为家事辛劳，臣妾不求别的，但求皇上万事顺心遂意，不要再有烦心之事就好。”

弘历微有几分动容，口中却渐渐转淡：“皇后这样说，是觉得朕会有什么不顺心遂意的事么？”

殿外朝阳色如金灿，如汪着金色的海浪，一波波涌来，碎碎迷迷，壮阔无比。

琅嬅端庄的脸容便在这样的明灼朝晖下渐渐沉寂下去：“臣妾今早听说慎嫔的棺樽在火场焚化时突然起了蓝色焰火，引得在旁伺候丧仪的宫人们惊慌不已。”

“臣妾又听闻愉贵人昨夜虽然顺利产下皇子，但难产许久，自己的身子大受损伤。还有忞妃至今昏迷不醒，不免担心是否因昨夜的不祥而引起，伤了宫中福泽。”

弘历停下手中汤盅，凝神道：“皇后是六宫之首，有什么话不妨直言。”

琅嬅的语调沉静而和缓，忖度着道：“臣妾听闻慎嫔虽是在冷宫自裁，但替她收尸的宫人们说，她浑身伤痕，且穿着一身红衣和红鞋死去，怨气深重。”

“臣妾知道慎嫔从前是娴嫔的侍女，许多事慎嫔有不当之处。赐死也罢受罚也罢，只是在宫中动用猫刑，还要合宫宫人看着以作训诫，未免太过狠毒，伤了阴骘。”

细白青瓷的汤盏在皇帝修长的指尖徐徐转动，看得久了，那淡青色的细藤花纹似乎会攀缘疾长，蔓延出数不清的枝叶伸展出去，让人辨不清它的方向。弘历轻哂，颇有玩味之意：“哦？那皇后的意思是？”

琅嬅本靠着填满了兰草蕙萝的沙金宝蓝起绒蒲桃锦靠枕，闻言欠身道：“臣妾本不敢妄言，只是合宫人心浮动，臣妾不能不来禀报皇上。不如先降娴嫔妹妹的位份，等宫里的流言蜚语稍且平息，为安抚娴嫔妹妹再一举得个贵妃也是不打紧的。”

弘历唇边的笑意还是淡淡地定着，眼中却淡漠了下去：“朕说过，皇后是六宫之首。朕曾在年幼时想过，六宫之首若幻化成形，应该是什么样子。

“朕想了许久，应该便如莲花台上的慈悲观音，心怀天下，意存慈悲，不妄听，不妄语，不行恶事，不打诳语。万事了然心中，凭一颗慧心巧妙处置。皇后以为如何？”

琅嬅勉强浮起一个笑容：“臣妾妄言了。不过，皇上所说的确是观音的样子，而臣妾虽为皇后，却也只是有七情六欲的凡人。皇上所言的境界，臣妾自愧不如。”

弘历的侧脸有着清隽的轮廓，被淡金色的朝阳镀上一层光晕。

他的乌沉眼眸如寒星般闪着冷郁的光，让人读不出他此刻的心情。“皇后说得对，便按皇后说得做吧。但什么封妃由朕说得算。”

弘历微微一笑，仿若无意般挑起别的话头，“不过话说回来，朕身边伺候的奴才，从前王钦为人糊涂，肆意窥测朕意，连皇后赐婚对食的恩典也辜负，朕已经惩处了。如今有他做例，其他人都本分多了。”

琅嬅温顺垂首，手指细细理着领口上缀着的珠翠领针。那是银器雕琢的藤萝长春图样，繁密的银绞丝穿着紫色宝石勾勒出精细的春叶紫藤脉络，原是她最喜欢的样式。

此刻，却只觉得上头碎碎的珠玉射出细碎如针的炫光，一芒一芒戳得她眼仁儿生疼生疼的。

须臾，琅嬅才觉得那疼痛劲儿缓了过去，露出柔婉容色：“皇上的意思，臣妾懂得。是臣妾失言了。”

弘历微微颔首：“这样的话不仅不该出自皇后口中，皇后更应该弹压流言，免得宫中妄语成风，人心自乱。”

琅嬅恭谨道：“臣妾知道了。回去后自会训示六宫宫人，不许他们再胡言乱语。”

弘历的笑幽幽暗暗，口气却温和到了极处：“你知道便好。刚才朕说得你要好好牢记于心，还有就是朕从了你的意思，降娴嫔为娴贵人。”

“后宫嫔妃的议论不外乎是因为慎嫔从前服侍过娴贵人，再加上忞妃昏迷不醒，朕才信了几分。可若是朕再从他人口中提起便是你这个做皇后的失职了。”

琅嬅勉强笑着，见弘历倚窗而坐，这样风姿秀逸的男子，如玉山巍峨，纵然光华万丈，她却只能高山仰止，从来都难以接近，只能由着如是情意，默默淌过。

只是此刻，他的欣慰和欢喜也是对着她的，倒并不像是只为添了个皇子，更是多年夫妻的一份安慰和亲近。

不知怎的，她心里便软了几分。哪怕多年来时时处处顾着富察氏的恩荣，多年相伴，到底是有几分倾心的，何况又为他生儿育女。

远远的儿啼声犹在耳畔，她蓦然念及自己早逝的永琏，心底狠狠一搐，牵动四肢百骸都一同抽痛起来，滴出猩红黏腻的血珠子。

她极力将腮边的笑容撑得如十五无缺的月：“是。”

琅嬅在心底里轻笑出来，宫里的女子那么多，对着他个个都是笑靥如花，自己的艰难辛酸、如履薄冰，他从不理会。就如她一般，哪怕相伴多年，很多时候，他的心思，她也是难以捉摸。

一世夫妻，唯有表面的荣光…

琅嬅这般念着，转身处，终于忍不住低首落下泪来。

—未完—

2020.08.26

鲜花过百，加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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