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闱乡试当日，盛京贡院。

因为姜子衿要下场考试，姐弟二人就来得早。虽来得还算早，但贡院外已是熙熙攘攘一片人声，透过马车窗帘缝隙往外看，就是一幅众生相。有的家境落魄又是从外地着急赶来，胡子拉碴形容狼狈。有的出自前呼后拥趾高气扬，有的温文尔雅进退有礼……年轻如十四五岁有之，年长如七老八十亦有之。

姜清毓便想起一首十分应景的打油诗来。读尽诗书五六担，老来方得一青衫。逢人问我年多少，五十年前二十三。

一把年纪才中了举子，渴望一鸣惊人一展抱负的耐性，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的孤寂，都非常人能及。

姜子衿带着小厮冬暖收拾清点一会儿入贡院要带的物件。姜清毓也下了马车，打算从旁看着姜子衿别落下什么。她下马车时，攀着车辕的手并不很稳，一阵风吹来，贴身的帕子便从指尖划落飞了出去。

“哎……”

秋浓跟着追上去，却被一个眼疾手快的少年郎君抢先捡了起来。少年十六七岁，精神奕奕昂首看向姜清毓：“可是姑娘之物？”

姜清毓上前，略低了头道谢：“正是，多谢公子。”

少年将帕子交回给秋浓，摆手笑笑：“不过举手之劳。”

“老三。”

这帮她拾起帕子的少年郎君听声回头应道：“大哥。”

远处走过来另一个白衣青年，与这叫“老三”的少年眉眼有几分相似。姜清毓略抬了眸子打量来人，倒是先一眼瞅见那青年身后跟着的紫衣少女—萧晗。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随即眼角余光却又瞥见一个一身黑衣的劲装少年正扶了娇小玲珑的齐莹下马车。

姜清毓：“？”

卫吟与萧晗几步过来，拍了拍少年尚有些单薄的肩膀，笑着激励他：“好好考。”

正好，齐莹与卫弈也到了跟前。卫弈一抱拳，亦叫卫吟：“大哥。”

几人各自见了礼。

姜子衿已先一步进去了，反倒是姜清毓杵在这里不尴不尬的。若不是看见身后跟着的秋浓，估摸萧晗齐莹都没注意到马车边戴幕篱的姑娘。

萧晗本来还不好意思见齐莹，谁晓得相交几年的闺中姐妹，有朝一日摇身一变成了妯娌，还是要做人家的大嫂。她拉拉齐莹的袖子，使眼色：“阿芙？”

姜清毓将两人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听见萧晗出声才掀开幕篱，想取笑她两又觉得不合适，眼神便在卫吟卫弈两人身上转了一圈：“倒是很巧，你们也是来送……秋闱考试？”

萧晗低头不说话，齐莹脸色渐红：“没，就是今日恰好出来走走。”卫家今年只有卫凛下场。

大邺男女大防对订了亲的小儿女还是略宽容，只要双方长辈同意，在有旁人陪同的情况下，也是可以一起出来走走的。

还能恰好走到城北的贡院来，也是人才，姜清毓笑而不语。

远处有人招呼道：“卫怀扬，快点走了。”

少年恍然回过神来，向那边看了一眼，回过头来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跟两位兄长和两位准嫂子略一点头，准备过去接受盘查入场了。

姜清毓这才突然抬起头，惊讶地看了那少年一眼。方才思绪却转瞬即逝，她才想起来，卫氏三公子，正是上上辈子与她合过八字，订了婚期之人。这京城说小不小，说大……倒也不见得很大呐。

她又再次看了萧晗和齐莹一眼，清宁卫氏那一门三俊……缘分，真是妙不可言。

妙不可言。

上辈子她刚与他订了亲便身死，也不知她家是否连累到卫家。这一世……

卫凛便见那掀了幕篱却未正眼看他的姑娘缓缓福了福身子，冲他行了一礼：“愿卫三公子，前程似锦。”

他掩下心中那阵的狂跳，面色如常地道了声“多谢”，追上朋友走了。

可脑海里却只余下那一抹精致下颌线上方殷红唇角上扬的弧度。越往前走他却觉心里越空越慌，好似落下了什么东西在身后一般，他回头，但什么也没有。

同行的友人看他这失魂落魄的模样，嘲笑道：“怀扬，可是把脑子落在家里没找着？”

少年很认真地摇了摇头，皱眉：“不是，只是心下感觉，似乎弄丢了什么很重要的……”

贡院内外禁军守卫，挨个盘查后才能入内。

少时，院外立起禁止喧哗，闲人免进的牌子，禁军执起兵器，开始巡逻。九日后，贡院的大门才会再次打开。

***

明明是文晏岚邀姜清毓来看秋闱盛景，可直到秀才们都入了贡院也没见文晏岚来。正想着此事，文晏岚的贴身侍女急匆匆赶来，请姜清毓去白河岸口的摘月楼，又见萧晗和齐莹也在，便一起请了。

“瑾娘阿诺还有旁的要事。” 姜清毓抿着唇笑，朝卫吟萧晗几人作别后抬手放下幕篱，“走吧。”

她猜萧晗和齐莹一定在心里羞恼地骂她，譬如说她以后的夫君是个如何如何厉害能管着她服服帖帖的人。可是，她也没打算嫁人，有什么好怕的。

十五六岁的姑娘，再是喜静也没有不爱玩的。

国公府的马车停在白河岸边，河风温热又带着丝丝凉气，文晏岚就坐在岸边的长廊下。她看姜清毓来了，起身笑着：“阿芙你可来了，我都等好久了。”

“你还说，谁说要去看秋闱，人呢？”

“这不是有事耽搁了么……”

两人有说有笑往前走几步上了台阶，上完四十九条台阶便是摘月楼。与一群从岔道过来的男子正面碰上。姜清毓转身就要回避，不料文晏岚却定住了。

“唐兄如今抱得美人归，可是意气风发呢。”

“看看咱们，不说红袖添香，竟是半朵解语花……”

宁宣回过头来便见文晏岚姜清毓两个姑娘，忙住了嘴。显然眼前两个姑娘他都是认识的，犹豫着要不要过去寒暄一番。几番天人交战，他想着还是过去打个招呼免得太失礼。

谁料不等他犹豫，那从前读书时在就有笑面虎美称的温栖止已拱手与那眉眼贼漂亮但神色温软眉目柔韧的姑娘见了礼：“姜师妹。”

姜清毓显见又是茫茫然，拿眼瞧文晏岚，这是谁，她不认识啊。瞧着姜清毓求救的眼神文晏岚也是一愣，又倏忽想起眼前这位在京里的风流名声，心下叹了一口气，果然，瑾娘几个不在，这活就得她来干：“见过温师兄，几位师兄是往摘月楼用饭？”

“自然，木樨花开，摘月楼风景独好啊。”温长文又看了一眼低眉顺眼努力装背景的姜清毓，“二位师妹先请吧。”

宁宣默默抹了一把小臂上浮起来的鸡皮疙瘩，思忖今日这花心大罗卜葫芦里在卖什么药。只崔尚在后头嘲笑温长文眼睛都跟着人家姑娘跑了：“啧，瞧瞧你那痴样，做什么呢……”

温长文温文尔雅一笑。他能做什么？就是凑巧也瞧瞧那让好友念念不忘十分惋惜，七夕时敢当街与拐子抢孩子的女中豪杰姜师妹究竟是何模样罢了：“子枫你懂什么，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文晏岚回头狠狠剜了犹无所觉的崔尚一眼，这炮仗让温长文几句话一点就着眼见就要炸起来：“哈，我懂什么？我有什么不懂的……”

姬辞眼里闪过一丝不喜，一把揪住崔尚后脖领子，沉了声问他：“还吃不吃？”

崔尚偃旗息鼓：“吃！”

饭毕店小二上得楼与温长文等送了一碟时令瓜果，灿笑着挨个叫了这几位京中年轻一辈排得上名号的爷：“此乃饭后甜点，我们新来的大师傅说是送予各位客官消食解腻的。”

这饭后甜点雕做一尾摆尾鲤鱼，各色新奇的时令瓜果雕作花型，镶于鱼身，看上去便如鱼身上开出了五颜六色的花朵，十分新奇，光是看着便是一种享受。

姬辞也是第一次听说，看众人尝鲜后一脸赞叹满意之情，也拿起那木质的三齿竹签挑起一块尝了尝。入口酸甜，并不只有瓜果本来的味道。可见是费了一番心思的。

只是这样酸酸甜甜的口味，小姑娘可能会更喜欢吧……

世子殿下若有所思，离开时便叫来小二多给了一锭银子，吩咐他给文晏岚两个小娘子都备上一份这样的果品。 店小二接了银子，笑得一脸褶子：“好嘞，世子爷小的办事您放心。”

当两人面前摆上满满两篮子摘月楼新上的或还未上的各种新式糕点和时令瓜果时，文晏岚甚至感动到有些受宠若惊：“不逢年不过节的，堂兄居然会送人礼物……”拿起一块梅子尝了，眉头微蹙，却又觉得不如姜清毓制的好吃。

“阿岚，你在说什么呀？”

文晏岚微咳了一声，打着哈哈摇了摇头。她倒不好编排自家那清风朗月的表哥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