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家一路颠簸了数十日，才到了皇城脚下。

巍峨高墙近在咫尺，姜宏盘算着直接入城歇下。姜清毓却摇头劝道：“父亲，我们一路风尘，舟车劳顿，还是先在城外休养几日再行入城吧。”

他们如今这副形容，入城只怕会闹出些笑话的。

姜宏入城心切，被女儿劝了一番冷静些许，意会到她的未尽之言。马车恰好行至皇城外报国寺山脚下那片错落的客栈处，于是姜宏点点头，决定先休养几天再进城。

报国寺是大邺的国寺，上至皇亲贵胄，下至平头百姓皆来此上香祈愿还愿，吃斋念佛。每逢初一十五人流更是车水马龙络绎不绝。

且报国寺东边，便坐落着大邺的国学院-报国书院。

姜清毓听客栈的店小二说报国寺里风景独好，现下还能赏见晚春的桃花便有些意动。心动不如行动，次日一早，她请示了母亲宋氏后，便叫秋浓收拾了画具往山上报国寺去了。

她离开绥远县城时，山上的桃花已败。路上走走停停数十日，却不想京城的桃花却开得正好。

她现下年纪小，虽也是娇惯着长大的，但到底不是京中那些走几步便累的贵女，因此半个时辰便也上了山。

她心怀虔诚地去大殿里上了一炷香，真心实意地磕了几个头。

转出大殿，迎面走来一个小沙弥，姜清毓便问道：“小师傅，请问贵寺可有适合赏桃花的地方？”

小沙弥道了一声佛号，道报国寺后山有一片天生天养的桃林，移步换景，美不胜收。

姜清毓道了谢，带着秋浓循着路线去了。

这片桃林四周山峰层峦叠嶂，青翠葱茏，各色深深浅浅的绿十分惹人。清新淡雅的桃花如云般缀在枝头，淡粉色的花瓣似雪铺了满地，确如小沙弥所说美不胜收。

姜清毓看得移不开眼，忙吩咐秋浓架了画板，她执了炭笔开始作画。少女端坐于桃花林，晚春的风推着满地落红漫天飞舞，裙裾发丝清扬……

她在画风景，或许，她也是别人眼里的一道风景。

她画得入了神，画完一幅小桃花后揉了揉脖子，转头望向远处山峰养神。

却见在如云的桃花掩映下，对面一株三人合抱的桃树下坐着两个煮茶赏花的翩翩公子。

其中冷着一张俊俏脸蛋像位下凡谪仙的少年，她应是认识的。

那是她来京城一年后吧，那年夏天酷暑难当，她应表妹薛成樱之邀陪同她一道去滇西王府荣和郡主名下的避暑山庄纳凉，回程时遇见了一伙不知从何处逃窜过来的流匪。这帮匪徒穷凶极恶，手里棍棒刀枪轮番上阵，杀了两个反抗得最起劲的护卫，对一帮吓得傻了眼的京中贵女说要挑两个长得最漂亮的回去给他们当家的做压寨夫人。

一群姑娘听到这里全都惊慌失措，再顾不得半点仪态，哭得满脸鼻涕眼泪。若在此处被掳走，被流匪玷污，不如一死；若侥幸被救回来，不管发生了何事，却都会令家族蒙羞，还不如死了一了百了。

只有死路一条。

人在最恐惧最害怕的时候，是哭不出来的。

流匪群里一个身强力壮的汉子过来拉她，秋浓护她被汉子一脚踢断了三根肋骨，修养大半年才好，还落下一个总是胸口疼的毛病。

她以为那该是她这一生最黑暗可怕之时刻，比死亡更可怕的恐惧细细密密笼罩住她，将她一点一点推入深渊……

在坠入深渊时，那个少年逆着黑暗，拉住她。她像一个抓住浮木的溺水之人，将他当做逆光而来的救赎。

时隔多年，当时的具体情状已经模糊，她只记得那是一个如风中劲竹又挺拔如松的身影，还有他安慰她的一句话。

“别怕，他们伤不了你。”

少女家世浅薄，百般打探才知那救了她的少年是盛京有名的高岭之花。

他名姬辞，字容归，陵东王府世子。那时他跟着他外家舅舅--文晏国公府的长子威远大将军文晏征去军中历练，班师回朝。

脱险后，她特地备了礼亲自送去表示谢意，却被拒之门外，传话的门童说世子爷说并不曾救过谁，让她速速离去便是。门童那态度就像生怕她再胡搅蛮缠一般，传完话飞快地合上了门。

她愣怔良久，大抵是没见过天底下居然有这样将客人拒之门外的人。

后来，她本着有恩必报的念头，实则带着些许少女情窦初开又不为人知的私心，掏空泰半小家底买消息打点出一条路来，在七月初七乞巧节这日，寻着机会终于堵住他。

那少年一身月泠色长衫，宛如天人之姿的面上淡淡的，灯火辉映中，眉眼之间甚至透出几许淡淡的温和，全然不似外间盛传那般清冷疏离。

见着她，少年没什么情绪起伏。

但很快，她的想法就改了。

姜清毓递出那块熬了许多个日夜，花了无数巧思绣制出来的汗巾。因为怕寻常东西入不了他这样锦衣玉食长大的公子之眼，这绣汗巾的料子也是她挑了许久才定下的。自然，价格也是十分美丽。

但看着如此温和的少年，说出的话却像淬了毒的刀子，扎得她狼狈万分。他说了什么她早都不记得了，可那种无地之容的狼狈却令她记忆犹新，每每想起都不能释怀。

她知道的最后一个关于他的消息，大概就是他和岭南王府的嘉禾郡主订亲，只是那时她连感慨的时间都没有，因为她死了。

这一世，她应该会避开那场流匪袭击的惨事，原以为不会再与他有任何照面，倒不曾想会在这种地方见到，还提前遇上。

姜清毓将勾线笔笔杆在白瓷般滑腻的脸上蹭了蹭，唇角勾起一抹坏坏的笑来。

她樱粉色的指尖摩挲着翠色笔杆，换过一张画纸，复又画了起来。她运笔如飞，构好图不过半个时辰那清冷的贵公子便跃然纸上。

姜清毓盯着那与真人面孔相差无几的轮廓，坏心眼地题了四个字：艳若桃李。

让你不收我的谢礼。

题完字心里又涌上来一阵仿似亵渎神明的罪恶感，扎得她浑身起鸡皮疙瘩，但她始终没有改变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