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总是那么刺眼，落在肌肤上的光亮白却没有温度，三两成群的学生怀里大多抱着几本厚厚的书，在校道上来往不息。

“拉提夫，看那边，是乌代。”同行的阿里用手肘撞了撞一旁的拉提夫，示意他看向足球场。

沙尘飞扬的足球场上，一个穿着绿色球衣、背后印着“11”数字的身影格外显眼，他挪腾几下，灵活地越过对手，带着球尝试切入敌队守门员的防守死角。

“他真的踢得很好对吧，”阿里兴奋得有些语无伦次，他也是足球队一员，清楚乌代做得到底有多好，“他明明才刚来到这里不到一个月，就得到了几乎所有人的喜爱，他甚至让坏脾气提姆对他露出了笑容。”

拉提夫赞同地点了点头，“他所有的科目都是优秀。”

“我当时简直被吓疯了，你能想象吗，提姆的脸本来就像一张风干的橘子皮，然后他一笑起来，那些可怕的皱纹全都堆在他的眼睛底下，就像这样，”阿里把脸颊的肉用力地往上推，眼睛被挤成一道滑稽的细缝，“乌代，你那一球踢得很好。”逼到拉提夫的眼前，声音故意压得很低，模仿提姆的粗嗓音。

拉提夫被阿里的怪脸逗得乐不可支，笑得弯下了腰。

“拉提夫，我父亲认为他的父亲将会成为我们的下一任总统。”阿里松开手，脸上还带着笑容，“总感觉有点难以想象。”

“我的父亲也有同样的想法，”拉提夫拍了拍阿里的肩膀，“放轻松，没有什么会改变的。”

“乌代有跟你提过他的父亲吗？”

拉提夫微微地笑着摇摇头，“我跟他的关系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好。”

“拉提夫，你不懂，”阿里的眼睛是深沉又美丽的深棕色，阳光像是穿透平静的海水般照入他的眼睛，静静地躺在他的眼底，“安拉让你们长得有如兄弟的相似，又让人群为你们让步，让你们在世上的一个角落相遇，就像让雨珠最终落下亲吻干渴的沙漠。我有预感，你们之间的情义不会简单地止步于此。”

“或许吧，我也希望我能跟他成为挚友，像是真正的兄弟那样互相照应。”

过去的事成为了现在的噩梦，在睡梦中仿佛将拉提夫拉入昏暗的水中，有着沉重的重量和极其坚硬的质感，继续下沉，滚烫的灰烬飘落到他裸露的皮肤上，迎面而来的热浪中夹杂着火药的气味。

他回到了战场上，流星导弹拖着黑色长尾划过天空，在他的身后炸开，震耳的响动使大地为之颤粟，敌人的身影隐藏在杂乱的街道建筑里，像是影子，但子弹不断落在脚边，撞出一连串橙色的火花。

突然之间，街道尽头跑来一个人，拉提夫把身边落着薄薄一层灰烬的尸体插在腰间的望远镜扒拉下来，但是那个人的脸始终看不真切，下一秒一团巨大的火焰在那个人的侧上方擦过，铺满了望远镜的整个视野，直直向拉提夫冲来。

致命的高温、漫弥的毒辣气味。拉提夫瞬间浸入了巨大而窒息的溺毙感中。

拉提夫惊恐着从睡梦中醒来，后背在奶白色的床单上留下一个湿漉漉的印子，他深深地呼吸几下，眼前还是睡前看到的深红色房柱和米白的墙壁，这个认识让他夺回了一些认知上的真实感。

他望向窗外，外面的事物还笼在幽蓝的暗色里，但他已经没有了睡意。

当姆纳敲开拉提夫的房门时，他很高兴看到拉提夫已经穿戴整齐，并且没有提出无意义的问题。

“乌代考虑到你刚刚经受了惩罚，身上的伤口现在还在恢复中，所以今天的体检剔除了抽血一项，不需要空腹。”姆纳走在前面带领拉提夫走向餐厅，“八点用餐，体检在十点开始。”

“乌代在哪里？”

“他会跟你一起吃晚饭。”姆纳为拉提夫拉开椅子，帮他倒上牛奶，“需要加糖吗？”

拉提夫接过牛奶和姆纳手里的白糖罐，“我自己来就好。”

“十点钟的时候会有人来带你去体检室，请慢慢享用。”姆纳看了看腕上的古典表，“那么，我还有事在身，迟点见。”他露出礼貌的笑容，向拉提夫点头致歉，但并不在乎他的反应，自顾自地离开了餐厅。

体检室淡蓝的灯光给房间中的仪器都镀上一层苍白的光泽，房间里弥漫着股淡淡的消毒水气味，这让拉提夫有点局促不安。

消毒水、医院、呼喊和死亡。它们之间总是会联系在一起，紧密得就像是一条闭环的链条。

穿着白大褂的家庭医生开门而入，他的助手紧随其后。

“你好，”医生看着手上的表单，头也不抬地向拉提夫道了声好。

“请脱掉衣服、全部。”

拉提夫在之前就给自己做好了心理准备，所以他的动作很是利落。

医生搭上拉提夫赤裸的肩膀，稍稍凑近他的身体左侧，指示道：“咳嗽。”

拉提夫干咳几声。

“继续。”医生仔细听咳嗽声是否存在异常，这可以辅助判断喉管和肺部的健康情况。

“请再来一次。”

拉提夫有些不适地咳嗽出声。

医生轻微地点点头，示意进行下一项体检项目：“好了，现在请站到身高测量器上。”

金属贴上后背温热的皮肤，拉提夫靠着铁条挺直身体。

“乌代比你高三厘米。”医生瞟了一眼拉提夫的身高对应刻度，侧过头向助手吩咐道，“我们用高跟鞋来解决这个问题。”

拉提夫在整场体检中意识都仿佛泡在冰水里，可以看见，却没有想法，可以触碰，却没有实感，可以发出声音，却记不得内容。

最终，拉提夫的所有资料汇总在厚厚的一沓纸上，被递到姆纳的桌上。

“这里是乌代的人生故事，认真看，然后记下来。”姆纳将一本红皮封面的剪贴册递给拉提夫。

拉提夫接过书册，那厚实的质感提醒了他自己现在的身份。拉提夫死在了战场上，他成为了乌代，他需要出现在所有被要求的场合，警惕来自暗处的袭击，或许是一颗弹身滚烫的子弹，或许是酒杯边缘的神经性毒药，若是不幸被绑架了，他得能将乌代的人生倒背如流来迷惑绑架者，为乌代争取到最大的利益。

他草草地扫了书册一眼，点了点头。

“如果你想跟乌代聊聊，他就在会面室里。”

拉提夫道过谢，“我会在今天晚上跟他聊聊。”他感受着书册的重量，仿佛吞了一块铅块，胃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重。

他对乌代的人生不感兴趣，哪怕手里就捧着一个人的一生，他想做的只有把书扔进垃圾桶，装作他从来没有被强迫去背负起另一个人的人生。

乌代不配得到那么多，但是他就是拥有着无数人梦寐以求的东西。

“我会希望你能尝试着去尽可能地了解乌代，他把他所有的故事都放在了这本书里面，”姆纳停顿了一下，“我想这是他的一个允许，他希望有人能知道他经历过什么，能理解他在经历着什么。”

“你没看过里面的东西？”

姆纳摇摇头，“我只被允许阅读其中的一部分，乌代的确很喜欢出风头，但他对自己内心的秘密总是小心翼翼的。”

“不管如何，你现在可以自由决定自己想要做什么了，”姆纳露出难得的温和笑容，“我会在晚餐开始之前来提醒你。”

拉提夫真诚地道谢。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深深的疲惫袭上他的意识。

书册里夹放着大量的照片，从乌代刚出生的婴儿照到最近两个月的生活照，按照事情发生的时间顺序放在对应的文字旁边。

他看到一张乌代穿着绿色球服站在球场上面对着拍摄者微笑的照片，他身后是在不断欢呼、兴奋得乱作一团的队友。

这张照片是这么的熟悉，拉提夫甚至能忆起当时空气中充溢着的水汽的气味。

倾盆的雨在这张照片拍下后不久就从天而降，拉提夫惊吓地把相机抱在怀里，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还笑得无忧无虑、站在原地不动的乌代。

球场上开始有部分人将手搭在头上远远地跑开，一边跑一边发出兴奋的呼叫。

拉提夫冲上去，一手将相机搂在怀里，一手拉起乌代的手，“别呆站着，我们也该跑了。小心等会相机被雨淋坏。”

突然被拉拽着往前跑，乌代愣了一下，但很快回过神来紧扣住拉提夫的手，眼睛弯成美丽的轮月，“慢点，我要摔倒了。”

拉提夫觉得自己应该会记得手指相扣的触感，那么滚烫、那么有力、仿佛能感受到心脏的脉动，但事实上，他什么也不记得了。

感觉像是做了一个长长的梦，走过一条隧道，在最深处他什么也看不见，在梦中跑动并不累但是那条避雨的路却莫名变得那么漫长，雨似乎会无穷无尽地落，从这头，一直落到世界的那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