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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鲁西洋来了

岳麓花开 霄禺 5253 2020-06-04 16:20

  

庚申年一个晚秋的下午,当鲁西洋在她妈妈肚子里翻腾着想出来的时候,她妈妈杨跃进正坐在办公室里,挺着个大肚子,吃力地半坐半靠在椅子上,严厉地批评着班上一个犯了错误的小男生。

这个小男生在下午的音乐课上把前排女生的辫子点着了,下课后,音乐老师提溜着小男生的后脖领把他拽到杨跃进的办公桌前愤怒地告状。

就在这个时候,鲁西洋开始闹腾了,杨跃进感到腹部一阵剧痛,她捂着肚子,开始从椅子上往下出溜:“不好,我要生了。快,快,快把我送到人民医院妇产科。”接着又吃力地补充道:“快,给鲁钢打电话。”

办公室里立时慌作一团,对面教数学的孙老师已经生过两个孩子,比较镇定,且多年的带班经验使她有种临乱不慌的大将风度。她果断地吩咐小黄老师赶紧去通知书记和校长,让傻了的小刘老师去隔壁机械厂院里找她大伯子卡车司机王师傅,叫他赶紧开车过来,然后,吩咐在场的其他人将外衣脱下来铺在办公室的一个破沙发上,好让杨跃进躺在上面。做好这一切后,她蹲在沙发边,拉着杨跃进的手,安慰道:“小杨,没事儿,生不了呢,且得等呢。我生我家老大的时候生了三天呢。挺住啊,你要挺住!”又嘟囔了一句:“不是还有两周呢吗?这小兔崽子,还挺着急。八成是个男孩儿。”

“我觉着,好像是个女孩儿。”杨跃进忍着痛,吃力地插嘴道。

“跃进,你少说话,攒着点力气。”一旁教美术的童老师说。

书记老太太听到信后立刻给她在部队当大官的老头子打了个电话,叫军长老头子赶紧派辆车过来,又转头和校长商量,让校长负责处理校内事务,然后,她冲出书记办公室,以她那个年龄能有的最快速度向二年级办公室奔去。

一刻钟后,先后来了两辆车,一辆军用吉普,一辆大卡车。书记下令让杨跃进上吉普车,大家七手八脚地将杨跃进连扶带抬上了吉普车,书记亲自跟车,又吩咐孙老师和其他两个老师坐上后面的卡车跟着,以防万一。

两辆车“浩浩荡荡”非常排场地向人民医院开去。为什么说“浩浩荡荡”呢?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机动车这种资源一般都掌握在特定的机构或人手中,老百姓基本够不着,大家生孩子大都是自己走着去,或者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或者用手推车推着去,开着两辆机动车去医院送产妇,确是很少见。鲁西洋懂事后,总听到她妈妈跟别人炫耀说她是坐着军长的吉普车去医院生的西洋,后面还有一辆大卡护送,意思就是要告诉大家:看,我的西洋出生就多么与众不同,她就是天生的娘娘命!

到了人民医院,杨跃进跟书记说找她嫂子姚红梅就行。

“她是这儿的妇产科大夫。”杨跃进说。

于是,书记又一阵排兵布阵,挂号的挂号,送产妇的送产妇,找姚红梅的找姚红梅,通知鲁钢的通知鲁钢,买东西的买东西,待一切安排妥当,杨跃进安稳地躺到妇产科病床上,鲁钢也一头汗地站在旁边后,书记才轻轻地拍了拍杨跃进的脑门,说:“小杨,等着小妮子出来啊。”说完,不等杨跃进答话,就在鲁钢鸡啄米似地点头致谢中,领着一众人等撤退了。

杨跃进咧了咧嘴。从她显怀时候起,书记就一直认定她怀的是个女孩儿,为此还和校长打了个赌,赌注是一只芦花大母鸡。

姚红梅站在病房门口将鲁钢叫出去,低头吩咐了些什么,鲁钢便颠颠儿地去买东西、给爸妈打电话去了。

姚红梅挺着大肚子走到杨跃进床前,杨跃进叫了声:“嫂子。”就硬撑着坐了起来。这会儿,两个人都挺着个大肚子,而且还是肚子对着肚子,看起来挺好笑。

“跃进,没事儿,有我在呢。”姚红梅顿了顿,拉起杨跃进的手,问:“这会儿,好点了?”杨跃进点点头,说:“好多了,这阵儿好像过劲了。”姚红梅说:“走,跟我去检查。”

等鲁钢急火火地买完巧克力、糖果还有一应生活用品,打完电话回来,杨跃进已经进了产房。

鲁钢像一只被烧着了屁股的猴子,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在产房外的走廊上从西头走到东头,又从东头转到西头。就连同在产房门口等待的一位丈夫都忍不住说他:“嗨,哥们,你别转了好不好,我头晕。”

正不知我心何处安放,鲁钢看到自己的父亲鲁伯仁和母亲苏蔓蓁迈着颇有章法的步伐从楼梯口处走进来,他立刻沉了沉心,静了下来,叫了声:“爸,妈,你们来了。”又道:“在里面呢,红梅看着呢。”

“哦,生了吗,男孩?女孩?”苏蔓蓁舒了口气,探寻地问道。

“还没呢。”

等了不知多久,鲁钢觉着像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产房的门开了,一个护士抱着个裹着小被子的婴儿走出来,问:“谁是杨跃进家属?”

“我。”三个人齐声答道。苏蔓蓁紧跨两步,把鲁钢扒拉开,从护士怀里接过小婴儿抱在怀里。肉嘟嘟的小身子一到苏蔓蓁怀里,苏蔓蓁的心就如同被春水化开了般,软酥酥柔酥酥的。

“一个漂亮小女生。”护士笑嘻嘻地说。“哦,对了,姚大夫也快生了,她也提前了。”说完,又将婴儿从苏蔓蓁怀里接了过去,抱走了。

当姚红梅从产房出来时,杨跃进已经在病房里躺了四个多小时了。姚红梅求好友护士长将杨跃进和她安排在一个房间里,护士长就给她开了这个也不太算后门的小后门。

房间里本来有三个床位,另外一个刚出院走了,还没来得及安排新产妇,所以,现在房间里就他们两家。这样,大家照顾起来比较方便,毕竟都是亲戚。

现在病房里不算躺在床上的两个人,一共是六个人。杨跃进这边是公婆和丈夫,姚红梅那边是她爸妈和丈夫杨全勇,杨跃进的爸妈,也就是姚红梅的公婆都已经过世了。

两个新晋奶爸怕自家老人累着,让他们先走,但是,四个老人谁也不走。

当两名护士先后抱着两个小婴孩儿走进病房的时候,大人们都赶紧涌上前去端详自家的宝贝,脸上都洋溢着激动和喜爱的表情。

直到躺在床上的杨跃进虚弱地对着公公婆婆说了句:“爸妈,我们给宝贝儿起个名吧。”大家才缓醒过来。哦,还有两个产妇呢。

苏蔓蓁对将儿媳妇暂时忘了这事儿有点不大好意思,因为她生老大鲁解放的时候就对她婆婆光照顾孙子,轻慢了大出血的她有过怨言。她咳了下,试探着说:“那就,我起吧?”谁都听得出,语气里肯定大于试探。看着杨跃进似乎还在犹豫,她立马说:“就叫鲁西洋吧。大西洋的西,大西洋的洋。”

一旁始终没说话,只是站着笑眯眯地看孙女的鲁伯仁立刻插嘴道:“西洋,不错。西方有梵境,佛光普照,福地也。洋乃广大也,纳百川,有容乃大!福气,大气,好!嗯,还是我们蔓蓁有文化。”说着还鼓励地拍了拍苏蔓蓁的肩膀。总之,鲁伯仁的信条就是:不管老婆有多老,老婆始终都是用来夸的。

鲁钢也在一旁连声附和着说好好好。

苏蔓蓁心里的那张脸红了红,外表却是一副大家闺秀禁得起夸奖的端庄模样。

为什么叫鲁西洋,着实因为苏蔓蓁在去年超级迷上了一部叫《大西洋底来的人》的科幻片。这部片子是在邓小平访美后,从美国引进的。她实在是太喜欢这部剧了,每次重播她都要看,看的时候还不许别人说话打扰她。她早想好了,如果杨跃进生孩子,男孩儿就叫鲁麦克,女孩就叫鲁西洋,以示纪念。

其实,关于孩子的名字,杨跃进也已经琢磨好久了,而且来回翻阅诗经唐诗宋词什么的,掂量、揣摩。她想亲自给孩子取名的热情主要来自于对自己名字“跃进”二字的不满。“跃进”,一听就知道是哪年生的,时代感太强,太……不像个女孩子名,而且,若走在大街上,你喊一声“跃进”,至少得有三、四个人回头。

男孩的名字她还真没想好叫什么,但是,若是个女孩儿,就一定要叫“鲁清扬”。“清扬”二字取自《诗经·国风·郑风》中“野有蔓草”一诗,诗云:“野有蔓草,零落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杨跃进觉着这首诗意境很美。自己的女儿,一定是个美人,取名“清扬”,肯定不会辜负这两个字,毕竟她和鲁钢长得都不差,男当英俊,女当美丽。

但是,杨跃进的这一番准备和心理活动没人知晓,她平时有点惧怕婆婆,个性又较为随和,所以,到底还是没有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

跃进怀孕的时候,苏蔓蓁就有意无意地透露出将来孩子出生后,名字她要给取,所以,杨跃进才客气了那么一下,没想到大家都很配合婆婆。

“西洋”,杨跃进想,虽有遗憾,但是,听起来还,还不错,至少没叫“鲁改革”或“鲁承包”,比她的“跃进”也强很多。

起初,杨跃进对公婆给孩子起名的能力颇为怀疑。两个人,一个是家族财力雄厚,曾留学米国的大少爷,一个是上追七代家族里都是非官即商的大家闺秀,给两孩子起的名,一个叫“解放”,一个叫“钢”,不用猜就知道哪年生的,着实缺少些文化味道。

其实,杨跃进不了解苏蔓蓁在给孩子起名子上的计算与斟酌。苏家人能富贵七世而不败,这已经是非常罕见了。一世富贵,二世、三世而败的比比皆是,最好的家族可能也就顶多撑到五世,祖先之泽就让后辈不孝子孙给消耗殆尽了。而苏家主干能撑至七代而不败,真真得益于老祖宗立下的严格家训:勤实谨笃,仁善友邦;顺势而为,危行言孙。

苏家老祖有言:第一,凡苏家后人,无论男女,皆需读书。第二,开蒙之初,必先将家训背熟,并时时牢记于心,履践于行。

所谓履践于行,并非空话,比如,苏家老祖对后辈的一个要求就是:苏家子孙辈每年至少必须做三件仁善友邦之实事,或帮助下人,或帮助街头乞丐,或帮助自家伙计等,而且,年尾,必要在祖宗祠堂里给族中耆老交作业,完不成者要家法伺候。还有,不管什么世道,苏家人从不与当权者相抗,从来都是顺势而为。邦有道,就谷,就危言危行;邦无道,就卷儿怀之,就危行言孙。因为苏家老祖认为,人生在世,无非与人交道。与人相交,讲究地就是个上下左右和谐圆融。对上,尊上不媚上;对下,宽严相济,以德服人。有人不屑,嗤苏家人油滑,苏家人自己并不这样认为,他们认为这是权变之法,这样才能保得家族隆盛不衰。待看到苏家人历经五世而不衰的时候,有识者才觉悟到:苏家老祖真真是个智力卓绝的妙人儿。

新社会是劳动人民当家做主了,鲁家出身是资本家。新时代,出身资本家就是最大的短板。资本家是谁?资本家是剥削劳动人民的阶级敌人,是被打倒批臭的对象。既要顺势而为,就要紧跟时代,所以,为了表示自己要真心拥护新社会,拥护共产党,和自己的家庭出身决裂,苏蔓蓁和丈夫商量后才给两个孩子都起了颇具时代特征政治感较强的名字。

不过,给两个孩子起名时的心境却有不同。生鲁解放的时候,他们的家族企业本来已经被国民党的金融政策折腾得快破产了,是共产党进城后,注入资金,统购包销才又起死回生了,因此,他们是真心拥护共产党进城的。为了表达感激之情,就给大儿子起名叫“鲁解放”。而生老二的时候,刚刚结束“反右”斗争不久,政治氛围渐趋紧张,夏天,如火如荼的“大炼钢铁”在全国范围内展开,据说连宋庆龄和梅兰芳都参加了炼钢,极具政治敏感性的苏蔓蓁立马给刚出生的二儿子取名叫“鲁钢”,以示鲁家人要坚决同党和人民站在一起。

“好,那,那就叫鲁西洋吧。”看着大家投向她的征询目光,杨跃进无奈地说。

“那我们就叫杨西冰吧,两个孩子同天出生,挺有缘分。”躺在另一张床上的姚红梅爽利地接茬说。杨全勇说:“好。”

正说着,门开了,一个小男孩鬼头鬼脑地跑了进来,带起一阵凉风,奶奶苏蔓蓁申斥道:“大江,轻点,你婶婶和姨姨着不得风。”小男孩后面跟着进来两个人,一人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个保温杯,另一人手里拎着一网兜盆盆瓶瓶罐罐和若干水果,是鲁钢大哥鲁解放和嫂子谢海棠。

这个小男孩正是杨跃进下午在办公室里斥责的那个小淘气,鲁钢的侄子——鲁大江。其实鲁大江一直关心的是打架、下海、上树、掏鸟,从来没欺负过女孩子,那天点着了前排女孩子的辫子着实是因为那个女孩儿嘴太欠,她说杨老师(就是杨跃进)像个大肚子蝈蝈。所以,鲁大江才烧了她的辫子。

鲁大江受到奶奶申斥,立刻放慢了脚步,非常滑稽地猫手猫脚走到婶婶旁边躺着的小婴孩儿跟前,低头看了看,抽了抽鼻子,说:“这个妹妹长得可真丑!”又转到另一个跟前,看了看,皱着眉说:“怎么两个都一样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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