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草如丝，嫩蕊细开，杨柳绦绦，绿桑繁盛。
满载春色的清风穿过鳞次栉比的商业街道，可每每经过客栈和茶楼时都会逗留良久，仿佛是要将自己裹挟而来的花香熏渍在这些身着细布襕衫的应举考生们身上。大中祥符元年，跃跃欲试两年之久的考生们从各路纷至，集中在这繁华热闹的东京城内，摩拳擦掌势必一举拿下此次的进士及第。
而此时，在这辽阔大宋版图的一隅，扬州江都县上空，书声琅琅震耳，头戴黑色四角儒巾，身着白色圆领深衣的书生们也正在为不久后便会来临的秋斌做准备。
秦霁青不堪忍受自讲堂内溢出的振奋之力，便走到不远处的池塘边，抱着食盒盘腿坐在了石阶上，望着池塘里的两条红、黑锦鲤嬉戏玩耍。
春日暖阳，彩蝶飞舞，馨风拂面，落花似雪。
“今日才知何为人面桃花相映红！”
玉簪螺髻，青丝如绢，身着一袭杏黄色窄袖交领齐腰襦裙的秦霁青与漫天花雨交相辉映，使得讲堂内的年轻书生不由发出一声感叹。
秦霁青自然是听不到这声赞美的，她的注意力全在那两条锦鲤身上，自然也不是，她下巴抵在食盒的手提上，眯缝着眼打着瞌睡，就连有人靠近也全然不知。
“如若你的口水滴在食盒上，让我一会怎么吃？”
头顶上略带凉意又柔软温和的声音将秦霁青从浓浓的睡意中唤醒，“你不吃我吃，学堂里又不是不管饭，还让我给你送。”秦霁青撒娇般抱怨着，起身任由来人将她衣衫上的灰尘拂去。
“哟！四姑娘这般不情愿，该不会偷偷在食物中掺料吧！”
“二哥！”微怒的情绪让秦霁青原已晒得微红的双颊又添一抹粉色，将食盒重重推到秦澈怀里，叉腰嚷嚷道：“你这么没良心，我要收跑腿费了。”
“糖葫芦抵。”
“成交！”
书生们拥在讲堂门口远远看着秦霁青和秦澈，秦澈并不是这县学的学谕，只因县学长年事已高，官家又未能从太学选派合适的人员来此，县学长就只能找来他这位昔日学生偶尔前来讲学，既然秦学谕是偶尔，那送饭的秦霁青自然也不能时常看到，大家挤在一块，只为这难得一次的相遇。
讲来也是奇怪，秦霁青既无倾国倾城之貌，亦不似江南女子那般娇小玲珑，只是普普通通的亭亭玉立，一张红润白净的鹅蛋脸显得人稚气未脱，唯独那双直击人心的透亮双眼，如同她的名字那般，仿若雨后天空清而明净，令人心旷神怡，而她的二哥秦澈，就有点让这些书生微微蹙眉了，印象中，大家都觉得登科进士怎么也该是一副儒雅清隽模样，就算不清隽，也该儒雅，可这位，气宇轩昂自不必说，可却生的一副武夫模样，导致这帮书生初见秦澈时以为是县学长请来的杂役，过了很久很久他们才知道，这位形貌皆似武夫的二甲五十六名进士出身的临时学谕现下为扬州司理院判官。
“你们看，秦学谕和秦姑娘长得一点都不像，肯定不是亲兄妹！”虽然秦澈是名临时工，但书生们仍称为“学谕”，只因觉得“判官”与这书香墨韵的县学不衬。
“我倒是听说秦学谕貌肖其母。”
“去去去，我有次同家兄去扬州，有幸碰到过秦学谕的弟弟，样貌与秦姑娘神似，一看就是一家人，秦学谕没准是秦家收养的。”
这边的窃窃私语分毫不差地钻进秦霁青的耳里，瞬时气得她娥眉倒竖，抬脚欲上前骂人：你才是收养的呢！却被秦澈一把拽住胳膊。
“你干嘛！”秦霁青瞪向秦澈，正好对上他满眼笑意的双眸，火气骤然降了一半，嘟嘴埋怨道：“你就是好欺负！”
秦澈抬手将飘落在秦霁青头上的花瓣拂去，又帮她理了理被风略微吹乱的发丝，便拉着她朝后堂走去：“走，咱们去看看恩师准备了什么好吃的。”
这县学原是设在孔庙之中，前年县中一乡绅过世，家中子女又都在外谋生，就由县令主张，经过家人同意后将这宅子改为现在的县学，经过回廊穿过扇形拱门，约莫走了一炷香的时间，秦霁青便闻到阵阵桂花香，“好香啊！是桂花酒酿蒸鲥鱼嘛？”二步并一步，秦霁青奔到灶前拽着元学长的衣袖，看着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蒸锅，想象着里面的美味。
秦澈紧随其后，向元学长拱手施礼，抱歉道：“是舍妹失礼了。”
元修述哈哈大笑，捋了捋灰白胡须道：“无妨，老夫教了你家兄弟四人，百源和你见我时总是谦和有礼，辽远见我则是退避三舍，只有这丫头，被我罚了不少，却还愿与我亲近，这样挺好，这样挺好啊！”
这话秦霁青听着有些不乐意了：“我听着怎么像在说我脸皮厚啊！”
秦澈放下手中的食盒，走到碗橱前拿下几只盘子，询问道：“今日天气不错，不如我们就在树下的石桌上用餐吧，不知恩师意下如何？”
未待元修述说话，秦霁青已经蹦哒着接过秦澈手中的餐盘，拎着食盒颠颠儿地跑到石桌前，准备摆盘入座了。
“这丫头，山里的猴子也不过如此。”
“舍妹冒失！”
“嗯——都是你给惯的。”元修述语带责怪，嘴角却噙着笑，站在门口看着秦霁青手忙脚乱的背影，道：“你再不出手，午膳毁矣！”
《论语》有云：食不言，寝不语，可只要饭桌上有秦霁青，这儒家之倡导即刻被抛至九天之外，许是感到有些困乏，元修述未吃几口便放下碗筷，一边开心地看着秦霁青大快朵颐，一边专心地听着她嘟嘟哝哝说个不停。
“老师，你听过美人局吗？”
元修述偏头想了想，觉得这词新鲜，好似听过又似不是这个说法，只能否定道：“未有耳闻。”
秦霁青顿感惊讶，“老师您这么大岁数都没听过？”
“世间稀奇怪事繁多，怎能尽晓。”
秦澈用手指戳了戳秦霁青的脑门，道：“你从哪儿听来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茶馆儿啊，前几天听说香茗楼从东京请来了个说书先生，我和秦三云特意跑去的。”
“哦——那这美人局就是他讲的本子？”元修述捋着胡须，好奇问道。
“嗯嗯，他说现在有些富商专门以妖娆貌美的女子为姬妾，诱引少年上当……”秦霁青这边讲的眉飞色舞，就差口沫横飞，对一旁面色愈发铁青的秦澈毫无察觉，直到秦澈重重地放下手中碗筷，秦霁青才停了下来，可为时已晚。
气氛有了些尴尬，自知闯祸的秦霁青用眼神向元修述求援，被元修述佯装欣赏春景躲了过去，只好自己硬着头皮清了清嗓子，求饶道：“我就听了那么一次，觉得他说得也不怎么样，就再也没去了！”
“老夫倒是觉得挺有意思，与榜下捉婿有异曲同工之妙！”
“榜下捉婿？”秦霁青好像听人提过，说一群商贾富绅专挑发榜之日去给自家闺女抢男人。
“此事百源和育文应该有所经历吧。”
“学生未曾见识过。”秦澈斩钉截铁否定道。
温度再次骤降，元修述自觉已尽力缓和，便不再多言，留下眨巴着眼看着秦澈的秦霁青，起身径自朝内堂走去，“老夫乏了，你们收拾好也早早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