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李雉闹了别扭之后，连着好几天，武明空都一早就溜到东海池那边的那个小马厩里，煮着茶，等着李雉。她想着，等李雉来了，给他道个歉，再哄一下他，毕竟，这次是自己不对，忽视了他的心意。可是，武明空就这么在那个小马厩里等了几天，都没等来李雉，她便也没了心思，也不再去那个小马厩里候着了，就只宅在她在掖庭宫内居住的小院子里，整理一下衣物，看看书。不过，大多数的时间还是坐着发呆。
“武姐姐、武姐姐”到浣衣局去取回衣裙的小蛮，蹦蹦跳跳地跑了进来，走到了武明空的面前，一屁股坐了下来，压低了声音，一脸神秘地对武明空说：“武姐姐，阿蛮刚刚遇到了件怪事。”
武明空懒懒地看了小蛮一眼，以为她又是想编个故事哄自己开心，便随口应到：“你又遇见什么有趣的事了？”
小蛮还是一脸神秘地笑着，从她的腰带里摸索出了一个小拇指大小的小纸卷，塞到了武明空的手里。武明空这下真的回过神来了，她抬起手，看了看手中那个小纸卷，一脸疑惑地望着小蛮。
小蛮呢，则是又凑近了些，把声音再压低了些：“刚才，阿蛮去浣衣局取洗好的衣裙，回来的时候，遇到个八九岁的小宦官，看身上的袍子像是东宫的样式。那个小宦官过来把阿蛮拉到一边，悄悄地问阿蛮：‘是不是掖庭武才人身边的侍女小蛮’。阿蛮对他点了点头，他就塞了这纸条到阿蛮的手里，说……说：‘这是东宫弘教殿总管给武才人的，请武才人按上面写的做’，然后就一溜烟地跑了。”
弘教殿？东宫的弘教殿？那不就是李雉现在住的地方吗？弘教殿的总管，那就是李雉的近侍吧……这难不成是李雉给我捎的信？！武明空不禁心头一紧，迅速地展开那个小纸卷一看，只见上面写着：不日便会有墨香阁的人，来探问武才人一些身边琐事，勿慌，小心应对即可。署名是：并州同乡，东宫弘教殿总管，王福来。
王福来……武明空想起，当初李雉送她玉佩时，曾经提到过这个名字……
另一边，东宫弘教殿总管王福来，在伺候他的太子主子李雉吃过午膳之后，便趁着李雉昼寝的空隙，提着一个食盒，独自一人走玄福门出了东宫，又从安礼门进入太极宫，然后快步走到了墨香阁。在墨香阁的侧门，王福来请一位相熟的宫婢帮他到墨香阁里，去叫慧娘。
两人见了面之后，慧娘便带着王福来，一起去了墨香阁后面一处僻静的小鱼池边。
找了块干爽的地方，慧娘把带来的两个蒲团和一张小席子铺到了地上。王福来则打开了带来的那个食盒，食盒里放着两个茶盏和一壶暖暖的香茶，另外还有两碟样式精致的小点心。两人边喝着茶、吃着点心，边闲聊了起来。
“小郎君他们，去文墨轩那里读书习字也有些天了吧，怎么样了？习惯了吗？有没有惹太妃不高兴啊？”王福来边说着，边捧起了一碟小点心，递到了慧娘的面前，那是她爱吃的樱桃饆饠。
慧娘拿起了茶盏，又用手拈起了一颗饆饠，吃了一口：“都好都好，几位小郎君都很乖，既听话又懂事，学功课、练字都很用心，太妃也挺喜欢他们的。有小郎君们在，太妃的精神也一天天地见好了。”喝了一口香茶，慧娘继续说道：“还有小郎君们的母亲，那三位昭训娘子，也都很懂礼数，对太妃也都很是恭敬。”
“那就好，那就好。”王福来也拿起了自己面前的茶盏，抿了一口：“诶，我听说，平时照管文墨轩的宫娥娘子中，有两位出宫嫁人了，是真的吗？”
慧娘点了点头，咽下了嘴里的点心：“上月底刚出去的，太妃还赏赐了她们一些首饰和布匹当嫁妆。本来啊，太妃她好清静，这墨香阁和文墨轩里用的是一拨人，人手又不多，现在走了两个，小郎君们又来文墨轩读书习字，人手就愈显不足了。这不嘛，太妃已经吩咐我去掖庭寺那里挑人了，我想着过两天就去。”
王福来沉默了一会儿，想了想，便对慧娘说：“既然你那边缺人手，那我给你推荐一个人，如何？”
“哦？是谁呀？这么大的面子，能让弘教殿总管这位大忙人亲自出面说好话。”
王福来连忙摆了摆手：“萍水相逢，算是我的一个并州同乡。是掖庭宫里的一个才人，姓武。”王福来尽量用平常的语气，说出了他要推荐的人的身份。
“吓？哎哟，我的大总管，偌大个东宫你管着都不够你忙的，现在连掖庭宫里的嫔妃你都搭上了？”慧娘故意做出一副吃惊的模样，但也特意压低了声音。
王福来更是赶紧摆手加摇头：“哎呀，哎呀，我的慧大娘子，你可饶了我吧，就是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去勾搭掖庭宫里的女人！再说了，唉，你我都相识这么久了，我是什么心思，你还不清楚吗？”
两人相视不语，过了片刻，又都会意地笑了。
“嗯咳！”王福来假咳了一下，清了清嗓子，又把话题拉了回来：“还是说说这位武才人吧。那日，我家郎君他赏了我些鹿肉脯，又刚巧得了闲，我就想着拿一些去给我那个管着东海池马毬场马厩的师弟，顺便也跟他叙叙旧。没想到师弟没找着，却无意间看见一位女子闲坐在树荫之下，一身的落寞，无精打采地望天发呆。我上前问了两句，得知她是掖庭的一位才人，姓武，也是并州人氏。我见是同乡，便又跟她多聊了一阵，这一聊之下，我才知道原来这武才人也是挺可怜的。”
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喉咙，王福来接着往下说：“这武才人的阿耶，名叫武士彟，本是个木材商人，早年起事的时候追随了高祖，也算是挣下了些功劳，封了‘应国公’的爵位，算得是武德老臣了。武才人的生母杨氏，却是出身名门，是弘农杨氏的一支，因战乱才嫁给了武士彟做了续弦。杨氏夫人嫁给武士彟之后，先后生下了两个女儿，这武才人便是她与武士彟生的小女儿。武士彟爱惜杨氏，爱屋及乌，自然也就倍加宠爱杨氏生下的这两个女儿，加上，他家虽非世族显贵，但也属富裕人家，所以这武才人与她的姐姐，自幼不仅衣食无忧，而且还能读书习字。
只可惜，武士彟没能等到武才人两姐妹行及笄之礼便撒手尘寰了。接着，武士彟跟他的原配妻子生下的两个儿子，也就是这武才人的两位同父异母的兄长，掌管了他们阿耶的家业，在此之后，这武才人和她的姐姐与母亲，就再没有好日子过了。也正是因此，这武才人的姐姐早早的便嫁了人，剩下了她和她的母亲相依为命。熬到了十四岁那年，原本她的母亲也是打算让她找个人家嫁了算了，可这武才人心高气傲，不甘心就此了却一生，于是便托了人找了门路，选进了掖庭封了才人。本是指望能讨得雨露天恩，出人头地，争一口气，也好让自己的母亲能在家中挺起腰来，不必再寄人篱下，不再受兄嫂们的闲气。可没曾想，刚进宫没多久，凭空飞来一条谶言，让她彻底没了指望。”
“谶言？就是那条‘唐三代后，女主武皇’的谶言吗？”慧娘放下了手中的茶盏，声音也压得更低了，王福来则是无声地点了点头。得到了肯定的答复，慧娘的脸上立刻便露出了为难的神色：“既然如此，那这位武才人，我这里也……”
慧娘的话没说完便被王福来打断了：“哎呀，我的墨香阁彤管女史娘子！在下才疏学浅，你跟在薛太妃的身边多年，看过的古籍也不少了，你倒是给在下讲讲，从秦始皇帝到现今的大唐，有哪一位女子真的得了帝号，登基当了皇帝的？那怕是汉高祖的吕后，已是那般的权势熏天，不也到底是不敢僭越嘛。”看慧娘不自觉地点了点头，王福来便继续说道：“还记得那年，有一对白鹊在太极殿寝殿门前的槐树上筑巢，那巢有腰鼓那般大，大臣们都以为是祥瑞，纷纷上贺表。可大家他却不以为然，当下便命人把那鹊巢挪了出去。可见，大家他对那些祥瑞、谶言之类的，未必真的在意。所以，就我看来，这条谶言，大家他也未必就真信，若是大家他真是十足相信了这谶言，这武才人早就没命了。只是啊，这谶言说的事情，犯了大家他的忌讳，也犯了朝廷的忌讳，所以大家他心里不舒服，就把这武才人晾在了一边。偏那时，这武才人入宫的日子又浅，纵有容止之貌，却还没来得及与大家他生出情分，天长日久，大家他便把这位才人娘子抛在脑后了。
这后宫里的事你也是清楚的，不得宠，又没有家势背景的嫔妃，就难免要受气受冷眼的。这武才人在掖庭里受不了了，便只好时常到东海池那边闲逛呆坐，躲清静去了。”
“嗯……听你这么说来，这武才人也真是挺可怜的。不过，在这皇宫里，像她这般落寞的女子多了去了，你怎么就只想起来帮她了？”慧娘心中的疑虑似乎还未完全消除。
“嗨，这不是碰巧遇见了嘛，又是并州的同乡。再说了，我也是刚才听你说薛太妃那里缺人手，这才想起她来的，又想起那天跟她聊天的时候，她谈吐不俗，这才向你推荐的。”
慧娘依旧沉默不语，似乎仍在考虑着什么。王福来也不着急，他拿起慧娘的那只茶盏，倒掉了里面剩下的那点冷茶，又重新倒上了一杯，放到了慧娘的面前：“我是想着，要是能把这位武才人送到薛太妃手下谋份差事，那也算是帮她在这皇宫里找了个依靠。好歹有薛太妃的名头在，这武才人在掖庭里也能少受些闲气和冷眼了，日子也能好过些，你我也算是做了件善事了。”
拿起了王福来重新斟满的茶盏，喝了一大口，慧娘才勉为其难地对王福来说：“好吧，我答应你，帮你向薛太妃推荐这位武才人。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这事到底成不成，还是得看这武才人合不合太妃的意，若太妃不喜欢她，那我也没办法。”
“行行，不论成与不成，在下都先谢过慧大娘子了。”说着，王福来便很夸张地向慧娘作了个揖，逗得慧娘噗嗤地笑了。
王福来与慧娘见面之后没几天，就有墨香阁的宫女来掖庭找武明空，问清了姓名身份之后，便把她领到了薛太妃的面前。幸而王福来早就给武明空捎过信、提过醒，他与慧娘在那天见过面之后，又暗地里把与慧娘说过的那些话的梗概透给了武明空。所以，当武明空面对薛太妃和慧娘的时候，举止应对都十分地从容。
而薛太妃呢，看见武明空仪容端丽，行礼如仪，举止言谈都得体大方，字也写得不错，便也有了留下她的意思，但末了还是不忘提醒她：“武才人，有些事哀家一定要先跟你说清楚。无论是哀家起居的墨香阁，还是这供年幼的皇子皇孙读书习字的文墨轩，都是这太极宫里的‘清水衙门’，陛下他一年到头也未必会来一回，你若是以为在这文墨轩里当差，或是伺候哀家，就能见到陛下，那就真是打错了算盘了。”
“太妃，明空只是想有份差事，好打发时间。君恩雨露，是实在不敢奢想了。”
再次上下打量了一番武明空，薛太妃越发觉得武明空跟年轻时的自己有几分相似，她轻轻地点了点头：“那好吧，哀家就先收下你了。你若是勤快守规矩，做好了交给你的差事，那哀家也不亏待了你；你若是受不了哀家这里的清苦寂寥，可以跟哀家说，要走，哀家也绝不拦着。但是，你若是不安本分、不守规矩，那就别怪哀家不顾及你这个正五品才人的面子了。”
“是，明空谨记太妃教诲。”
“好了，今天你就先回去吧，明天一早来这文墨轩，慧娘会给你派差事的。”
“谢太妃，明空告退。”
从薛太妃那里出来，武明空心里的阴霾就真的一扫而空了，因为她心里清楚，这一切，肯定是李雉在幕后促成的，也是因此，武明空知道，李雉还是想见她的，她与他还是有见面的机会的。想到这里，武明空觉得心中的一块大石头，卸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