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阿翁，请留步。”

“郎君，你慢走。”王顺向李雉拱手行礼之后，便带着几个小宦官转身回太极殿里头了。

在确认了王顺，以及跟在他身边跑腿的那几个小宦官，已经都回到太极殿里面了，李雉便赶紧拉着王福来，快步走出太极殿的大门，离开殿门前千牛卫侍卫的视线范围。然后，一拐弯，扯着王福来躲进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

“王福来，门契都拿到了吗？”李雉一边披上王福来给他预备的黑色兜帽披风，一边低声地问。

“郎君放心，都拿好了。”王福来也早就穿上了黑色的兜帽披风，还点上了一盏小灯笼。

“好。对了，象儿留在弘教殿，有人照看吗？”

“郎君不用担心，老奴已经吩咐他们看好殿门，还特地吩咐了王伏胜，让他看好小皇孙，小皇孙也聪明懂事，不会有事的。”

“那就好。行了，抓紧时间，我们赶紧走吧。”

“郎君，这边走。”王福来提着小灯笼，走在前面，为李雉带路。

王福来年幼时便净身入宫，刚入宫时，就是跟在王顺的身边跑腿的，所以，这太极宫了的路他很熟。带着李雉左拐右转，避开巡逻的翊卫军侍卫，以及偶尔路过的宫女宦官，很快地，王福来就带着李雉来到了净思院的门前。

虽说，这里跟王端淑、萧芸儿住的地方一样，叫做什么什么院，但是，因为王端淑与萧芸儿都是现任当朝太子的妻妾，所以即便她们两个居住的地方也是以“院”来命名，那里面的面积和布局，都跟一个小型宫殿差不多。而这处净思院，则确确实实地只是一个小院落。

净思院的四周围，着比一般的院墙高出很多的围墙，这些围墙都是土黄色的。院子里，稍稍比围墙高出些许的绣楼的房顶上，铺的也都是些素色的灰瓦，屋脊上也没有任何的装饰。黑色的院门紧紧地关闭着挂着锁，院门的外面，还额外地增加了一道，像是监狱里的牢门那样的，木制的围栏，围栏的门上还又额外地加了一把，一看就知道结实的大铜锁。

走近净思院的门前，才发现慧娘，还有一位身着内廷女官服饰的妇人，早就等候在了门前。王福来一见到她们，便吹熄了手里的那个小灯笼，拉着李雉，小跑两步，跑到了慧娘她们的面前。

一见到李雉，慧娘和那位女官都浅浅地向李雉福了一福。接着，慧娘便向李雉介绍，站在她身边的女官，就是尚宫局的司闱贞娘。

这贞娘也是个干脆的人，慧娘话音一落，她也不多啰嗦，马上取下了她腰间的钥匙，依次地打开围栏门和院门上的铜锁。一边推开净思院的门，贞娘还一边低声的向李雉嘱咐道：“太子殿下，这净思院虽然没有专人看守，但是会有金吾卫，时不时地巡逻到这里，所以太子殿下，你在院子里与苏娘子交谈的时候，切忌高声。还有，奴婢虽然还拿了两仪门的门契给王给使，但还是恳请太子殿下，不要在院子里耽搁太久。”

李雉点了点头：“贞大娘放心，我不会让你为难的。”

“多谢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快进去吧，奴婢与慧娘，还有王给使在这里给你守着。”

“好，那就有劳你们三位了。”李雉脱下披风的帽子，走进了净思院的门。

等李雉走进了净思院之后，贞娘便赶紧重新掩上了院门和围栏门。紧接着，她便带着慧娘和王福来，躲到了院墙边上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里。

净思院里的庭院不大，几乎一眼就能望到底。庭院略有些荒芜，但却也打扫得干净整齐。庭院里的石桌旁，站着一个纤细单薄的身影，正背对着院门，静静地站在那里，对着刚升起的月亮发呆。她便是李象的生母，废太子李承乾的太子妃，苏燕婉。

听见院门开关，有人走近自己，苏燕婉便慢慢地转过身来，看见来的人是李雉，她的脸上，那个漠然的表情也没有丝毫变化。她静静地走到李雉的面前，低头向他行了个礼：“罪妇，苏燕婉，愿太子殿下万福万安。”

“啊，免礼免礼……”苏燕婉的反应如此平淡，反倒让李雉有些不知所措，“那个……嫂，嫂子，我来是想问你，为什么会突然希望，把象儿交给太子妃照看的？”

“太子殿下，烦你帮燕婉向太子妃捎句话，燕婉已经按她说的做了，恳请她能念在当年曾同席读书的那点旧情，兑现承诺，让她的娘家人替燕婉的夫君，在大家的面前说句话，好让他在黔州的日子过得没那么艰难。”苏燕婉似乎是在答非所问，但她的话却也让李雉获得了些想要的信息。

“什么？是太子妃问你要象儿的？还有，承乾大哥他，他在黔州怎么了？”李雉着急地追问。

苏燕婉看了李雉一眼，似乎是认为他脸上那个着急的表情是装出来的。她不吭一声，转身就想走回她居住的那栋两层的小绣楼里。

李雉赶紧追了上去，拦在苏燕婉的前面，很诚恳地对她说：“嫂子，承乾大哥与我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有什么事你可以跟我说，我一定会尽力帮忙的。”

“哼哼”听了李雉的话，苏燕婉冷笑了两声，“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当年的魏王李泰，与燕婉的夫君又何尝不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可他又是怎么对付燕婉的夫君的？！怎么步步紧逼，把燕婉的夫君逼到今天这种境地的？！”苏燕婉的语气，开始出现了变化。

“这……”李雉一时语噎，不知道该如何向苏燕婉解释，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苏燕婉却仍然自顾自地继续往下说，她的眼眶也渐渐红了起来。

“太子殿下，你可记得，那年，你的大哥带着只有几岁的你，骑着一匹高高的大白马，带着金辂车，到苏府来迎亲时，他的样子有多么英武帅气吗？燕婉还记得！燕婉还记得，记得他为燕婉念却扇诗时的声音，记得他在燕婉撤开遮脸团扇时的那个微笑……”苏燕婉的眼泪终于滑出了她的眼眶，“燕婉知道，‘称心’的事，让燕婉成了整个皇宫里的笑柄！可是……可是，承乾他终归是燕婉的夫君，他是象儿的阿耶啊！燕婉不能明知他在受苦受罪，却装聋作哑，不闻不问啊……”说到这里，苏燕婉已经泣不成声了。

听到这里，李雉也总算是理出了些许头绪。事情大概应该是这样的：苏燕婉不知从什么人那里得知，李承乾在流放地黔州生活艰难的消息，正求助无门的时候，王端淑向她伸出了援手。但是，王端淑给予的帮助是附加了条件的，就是必须用抚养照顾李象的权利来交换。

这个王端淑，心思可真够多的。估计这李承乾在黔州度日艰难的消息，也很有可能是王端淑那边的人透给这苏燕婉的。理出了头绪，再看看那苏燕婉，早已经哭成了个泪人，肯定也不能再问出些什么的了。于是，李雉稍稍再安慰了苏燕婉两句，便离开了净思院。

从净思院到弘教殿的这一路，李雉就在不停地琢磨着既能让李象留在墨香阁，又能帮一下被流放到黔州的李承乾的办法。可直到他回到弘教殿，洗漱完毕，换好了寝衣，走上寝台坐在了床榻上，也还没想出来。

李雉知道，李承乾虽然被贬斥为庶人，流放黔州，但他到底还是当今皇帝的亲生儿子，虽然没了爵位没了食邑，但宗籍还在，朝廷每月都会有月奉银米给他，以供他度日的。现在竟然会沦落到仅能温饱，艰难度日的境地，应该是黔州当地的地方官，想着墙倒众人推，欺负李承乾已经被贬为庶人，又是戴罪流放，就私下里扣留朝廷每月给他的月奉银米。

李雉原本是打算自己直接上奏疏，参黔州那个地方的地方官一本，但是，细想一下又觉得不妥，太子直接上疏弹劾地方官员，很容易会给人留下“太子急于干政”的印象。而薛太妃，又碍于“后宫不得干政”的规条，不能直接出面。

不如请其他大臣帮忙。但这个想法，立马又被李雉自己否掉了。先不说，朝廷里的大臣，除了长孙无忌之外，李雉还没混熟几个，而长孙无忌他是肯定不会帮忙的；也不说李雉去请大臣们办事，会不会有私下结交大臣的嫌疑，这李承乾当年，可是因为谋反的罪名而被贬为庶人，流放黔州的，“谋反”，有这个罪名摆在那儿，有哪个大臣还敢轻易跟李承乾扯上关系啊。

这也是为什么，就连苏燕婉的娘家人也不愿意蹚这滩浑水。也正因如此，才会让王端淑乘虚而入。王端淑的亲舅舅，柳奭，虽说现在只是个中书舍人，官职虽不高但却能见到李世民、跟李世民说上话，而王家又是名门望族，李世民对他们太原王氏又是会看重几分，有他们出面，事情应该能办成。但是这么一来，王端淑就更有理由把李象接到她那里了。到时候，就算是为了李象，李雉也不得不三天两头地往王端淑的毓秀院跑了。

看来，还是得我自己来上这份奏疏啊。李雉的思绪又回到了原点。可是，即便李雉他不怕会给人留下“太子急于干政”的印象，直接上奏疏弹劾黔州的地方官，能够奏效吗？再说了，李世民也已经颁下了，让王端淑来抚养照看李象的口谕，就算李雉弹劾成功，李世民也不大可能因此就收回那个口谕的。

盘腿坐在书案前，苦思冥想，李雉还是想不出一个妥当的办法来。眼睛无意间瞟到了摆在书案上的那卷《孝经》，忽然灵光一闪，李雉想到了一个办法。不过，这个办法有一个缺陷，所以，在付诸实现之前，李雉决定先要去确认一下李象的意思。

起身来到李象在弘教殿暂住的房间，宫女刚刚侍候李象洗漱完，李象还未上床就寝，看见李雉来了，就赶紧上前来迎接。

李雉拉着李象坐下，很认真地问他：“象儿啊，雉奴叔叔知道，你不愿意去毓秀院，但是呢，你爷爷却也是已经颁下了口谕的，你也知道，皇命不可违……”

听见李雉这么说，李象以为李雉是要劝说他去毓秀院，一着急，眼眶又开始红了。

“象儿别急”李雉赶紧安慰他说：“雉奴叔叔不是要劝你去太子妃的毓秀院。雉奴叔叔是想到了一个可以让你留在父母身边的办法，但是，如果真的按着雉奴叔叔的这个办法去做的话，你就要离开长安，去你阿耶的流放地，黔州了，要知道，黔州那里的生活可是没法跟长安比的。象儿，你愿意吗？”

李象瞪着他那双大眼睛，望着李雉，沉默了。幼年便经历了父亲因“谋反”的罪名被贬斥流放，母亲被软禁宫中这样的变故，让还不到十岁的李象，比其他同龄的孩子懂得更多，也让他拥有了远比同龄人成熟的心智。他知道，在他的父亲的流放地，黔州，生活会有多苦，但他更明白，李雉的提议，很可能就是唯一一个能让他避免被别有所图的王端淑收养的办法。

拿定了主意，李象从李雉的身边站了起来，走开了几步，郑重地跪下了，向着李雉拜了一拜，抬起头，一脸认真地对李雉说：“象儿不图富贵安逸，只愿能侍奉父母双亲，尽孝膝下，望叔父成全。”

望着已下定了决心的李象，李雉轻轻地叹了口气，走过去，扶起了他，又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好，好，象儿是个好孩子，雉奴叔叔一定会尽力帮你实现你的愿望。好了，时候不早了，象儿也早些休息吧。”

从李象的房间里出来，一回到自己的寝殿，李雉便吩咐王福来，让他去太子左春坊，把今夜在那里值守的太子左庶子许敬宗叫来。等王福来把许敬宗带来之后，李雉便让许敬宗按照他的意思，拟了一份奏疏的草稿，然后，李雉连夜把这份草稿按照奏疏的正式行文格式抄写好。次日一早，到太极殿去协理朝政的时候，李雉便亲自将这份奏疏交到了门下省，门下省的官员当日便将它放到了李世民的案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