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树下，那座小马厩的小厢房内，弥漫着淡淡的茶香。小房间里，李雉和武明空围着一张方形矮几，面对面地坐在地台上喝着茶。

“怎么样？还行吧？”

“嗯”李雉咽下了口中的茶水，虽说茶水的滋味，不如刚刚在墨香阁那里喝的“黄雀舌”芳香甘醇，但是倒也清润解渴，“小明老师，嫔妃的月例还会发茶叶的吗？”

“嫔妃的月例怎么会发茶叶呢？”武明空笑着拿起了茶盏，抿了一口茶，“掖庭里，嫔妃的月例，一般都是几匹质地上乘的布料，再加上些定额的银子或者铜钱。如果是地位高一些的，又或者是受宠的嫔妃，就会额外赏赐些珠宝首饰、香料珍玩之类的。”

“那这些茶叶是怎么来的？你可别告诉我，是你自己在这皇宫里种的。”

“是小蛮。是她托了一个可以出宫帮宫女们卖绣品的老宫娥买回来的。味道呢是肯定比不上皇宫里的贡茶的，不过，口感倒也不错，也回甘也解渴。这小蛮啊，还真是个细心的丫头，我不过的唠叨了两句想喝茶，她就上心了。”武明空说起她的那个贴身侍女小蛮，脸上满是赞许。

武明空对小蛮赞不绝口，李雉的心里却是莫名地不爽，而且是越来越不爽，他不动声色地推开了面前的茶盏：“小明老师，其实，你要是想喝茶的话，可以跟我说的。”

“你在东宫里喝的那些贡茶就算了，要是被人看见了，我还得费劲圆谎。况且，小蛮帮我买的这些茶叶也挺好的。”说着，武明空又抿了一口茶，脸上露出了愉悦的表情。而坐在她对面的李雉，却只想赶紧把“小蛮”从他们俩的对话中剔出去。他不想她在跟他独处时，还一脸愉快地提起别人。

从怀里掏出了那个小锦盒，放到矮几上，轻轻地推到武明空的面前，李雉笑着对她说：“小明老师，送给你的。”

武明空用略带惊喜的目光看了看李雉，才拿起了那个小锦盒。打开，看见了锦盒里的耳饰，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些。小锦盒里的那双耳坠，小巧精致的金扣子下面，各垂着一颗水滴状的红玉，只比眉豆稍大一些，晶莹剔透，温润圆滑。乍看上去，还真像是两滴红色的小水滴。

“哟，这双耳坠挺漂亮啊，可惜，不大对我这个‘大老爷们’的胃口。”

李雉让武明空给逗乐了，他笑着对她说：“小明老师，‘大老爷们’，那是你穿越之前的过去式，你现在已经是一个女人了，而且是历史上有名的大美人。虽说，你并没打算邀宠，但总也不能老是一点首饰都不戴吧。放心，这双耳坠是我前天出宫，到长安城的东市里买的，不是宫里的样式，要是被人看见了，你就说是你从娘家里带来的就行了。来，我帮你戴上，看看好不好看。”李雉说着便起身，伸手要帮武明空取下耳垂上的银耳钉，却被武明空抬手挡住了。

“行了行了，谁会在意我这个早就不受宠的五品小才人，戴没戴首饰啊。不过，你的这双耳坠，送来得正是时候。”

“哦？”

“再过两天，就是小蛮的生日了，这双耳饰，正好当作生日礼物。我刚穿越过来的这些日子，都多亏了她，不仅在我受伤的时候照顾我，平时还帮我缝补衣物……”

小蛮小蛮，又是小蛮！啪！！李雉的手重重地拍到了矮几上：“小明老师，这双耳饰是我送给你的礼物，你不喜欢就算了，怎么随手就把它送人！”

“额，那……那这耳坠就还你吧……”李雉突然发火，让武明空有些不知所措，一时情急，脱口而出地说出了这么一句。

“你……！”武明空的话一出口，李雉立刻就气得说不出话来，他又气又委屈地瞪着武明空。武明空看见李雉这个样子，就更是手足无措……

一个生着闷气，一个想哄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李雉和武明空就这么沉默地坐着。过了好一会儿，冷静了下来，武明空也发觉，她自己刚刚的言行，似乎是忽视了李雉的感受了。她想跟李雉道歉，扭过头，却发现，李雉已经穿好了乌皮靴，站到了地上，正要向着小房间的门口走去。武明空想挽留李雉，可一时又想不出什么理由，稍作迟疑，李雉已经走到了门前。

在小房间的门前，李雉停住了脚步，但他并没有回头，只是站在那里语气平淡地说：“小明老师，你放心，答应你的事情，我一定会办到的。”说完，李雉便头也不回地跨出了小房间的门，走了。留下武明空独自在那儿，茫然不知所措。

与武明空闹了别扭之后，回到东宫，李雉便进入了发呆模式，常常摊开满书案的书卷，自己却坐在书案旁发呆，时不时地还会叹几口气。有些事情李雉不想承认，但同时也很疑惑。自己不是明明已经下定决心要改写历史的吗？不是决心要让“唐高宗李治”成为与“唐太宗李世民”齐肩，甚至更优秀的皇帝吗？不是要阻止“武周皇朝”的出现吗？那为何，现在会对成为了“武媚娘”的武明空如此在意？仅仅是因为那个时候，武明空跳到水里来救自己吗？想不透，只好放空了脑袋发呆……

小明老师，你会不会后悔，当初跳进水里来救我？你真的就只想问我要一纸敕命，然后带上你的贴身小侍女离宫，隐居山林吗？如果，如果我对你说，想要你留下来，陪着我走以后的路，你会不会说你愿意？

“太子，你怎么看？”一把熟悉的声音，让李雉一激灵，猛地回过神来。

自从那天与武明空闹了别扭，李雉一连好几天都吃不香睡不好，只要稍一闲下来，就会发呆。直到春节假期结束了，朝廷恢复正常办公，李雉作为太子，跟着李世民上朝，列席李世民与大臣们的御前会议，也还是那个样子，时不时地仍会发呆走神。

这不，今天下了朝之后的御前会议中，李世民与长孙无忌、褚遂良等好几位大臣一起，讨论着边务军政。李雉想着，边务军政，是他目前不大能置喙的地方，便只坐在那里静静地听着，听着听着就走了神，心思不自觉地往武明空的身上飘。偏偏今天长孙无忌和褚遂良这边的大臣们与另一边，以门下省侍中刘洎为首的大臣们，为了一个议题争论不休。而李世民却一直只坐在主座上笑而不语，迟迟不表态。等两边争论了一阵之后，李世民忽然扭过头，去问坐在他旁边的李雉，想听听他会有什么见解。

“额……”李雉刚刚都在走神，褚遂良与刘洎他们争论的内容，他几乎都没怎么听，现在李世民问起，他无法应对，只好硬着头皮对李世民行了个礼：“请陛下恕罪，臣昨夜看书看得晚了些，方才有些走神。阁老们争论的议题，臣，没听真切……”

李世民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沉默了一会儿，他指了指褚遂良：“褚遂良，你给太子讲讲，刚刚你跟刘洎他们，是为了何事在争论。”

“遵命”褚遂良清了清嗓子，用最简洁的话，为李雉讲清楚了刚才他与刘洎争论的内容。

原来，自从贞观四年大破突厥颉利可汗之后，边境外草原上的突厥人，虽再难有大举进犯大唐边境的能力，但剩下的那些突厥散部却时不常地来犯边扰民，劫掠财物、粮食和人口。尤其是在入冬之后，突厥散部游骑犯边劫掠更是愈加频繁。这些突厥游骑，每次来的人数都不多，移动迅速灵活，又熟悉地形，一抢到财物人口便四散逃遁，难觅踪迹。

平民商旅饱受其害，苦不堪言，但这些突厥散部本身人数就不多，驻地又分散，即便动用大军围剿也犹如用拳头打蚂蚁，难以将其一举歼灭，弄不好还可能得不偿失，空耗军力。若只派遣小队骑兵，孤军深入，又怕无法制服那些弓马娴熟又熟悉地形的突厥游骑，反倒损了大唐的威仪。

有鉴于此，黄门侍郎褚遂良便提出建议，全国二十一岁以下十六岁以上未成丁的男子，只要身材符合标准，便将其征召入伍，充盈戍边驻军，以此壮大军势，达到吓阻那些突厥游骑的目的。

以门下省侍中刘洎为首的那一派大臣，则对褚遂良的提议持反对意见。刘洎这边的大臣们认为，褚遂良的提议无异于涸泽而渔，涸泽而渔，非不得鱼，明年无鱼。今年加征了满十六岁未成丁的男子，那明年怎么办？后年怎么办？再者，男子二十一岁成丁服役，那是国家法度所定，随意违反更改，会有损朝廷威信。

就这样，一边说突厥散部游骑犯境，急需充盈军势来威吓；另一边却说不可涸泽而渔，不可损害朝廷的威信。两边都据理力争，相持不下。

听完褚遂良的叙述，李雉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褚遂良竟然会出这种昏招？！心里这么想着，李雉再次打量了一下褚遂良，只见他正一脸认真地望着自己，眼神中，好像还透着些许的期待。再看看褚遂良旁边的长孙无忌，李雉发现他也同样用期待的目光望着自己，转过头，又看了看李世民，依旧是那副笑而不语的模样。想了想，李雉已猜出了几分，轻舒了一口气，捋了捋思路，便开始不紧不慢地讲述他自己的见解。

“突厥散部游骑，长年犯边扰民，劫掠财物人口，确实是必须解决的边境之患。但，臣以为褚侍郎的提议甚为不妥，不仅有刘侍中所说的弊端，在臣看来，还另有两个坏处。其一，女子十四及笄，男子十六及冠，之后便是谈婚论嫁的时候。若此时将及冠而未成丁的男子征召入伍，充盈边军，则难免会耽误民间婚配，进而延误百姓家的子嗣繁衍。其二，春节已过，再过不久便是开春农忙。农忙之时，及冠而未成丁的男子，虽说还未到服国家徭役的年纪，但也已经是家中的一份劳力，且男子十六是为‘中男’， 依唐律度田之制，‘中男’也可分田一顷，若家中‘中男’被征召入伍，则百姓家中是有了田地却又少了劳力，这也会影响到农时耕作，继而也会影响到秋后粮食的收成。”

说到这里，李雉有意地停顿了一下，扫了一下周围各人脸上的表情，才继续往下说。

“自贞观四年，大破突厥，生执颉利可汗，西北诸蕃莫不敬畏我大唐。之所以还会有突厥散部游骑，时不时地犯边劫掠，究其原因，应是主要因为入冬之后，其部落中所畜牛羊马匹缺少水草，所以才会到我大唐的边镇地区，趁隙劫掠些口粮，好让其部族家人平安过冬。目下已离开春不远，冰雪消融，他们的牛羊马匹有了水草，劫掠扰边之事也自然会有所消减。再者，突厥阿史那沙钵罗叶护一支已向朝廷递交了降表，陛下二月便会对其正式册封。受封之后，沙钵罗叶护可汗便是我大唐的臣子，其余突厥散部见状，必会有不少效仿叶护可汗归附我大唐，如此一来，劫掠扰边的突厥游骑就又会再少一些。

当然了，犯我大唐边境，无论是何原因都是不可轻饶的，况且，在那些犯边劫掠的突厥游骑中，也不乏有专以劫掠谋生的马匪。他们自恃弓马娴熟，人数少，进退灵活，且熟悉地形，一抢到了财物人口便四散逃匿，隐藏踪迹，待风头稍过，便会伺机出动再次劫掠。驻屯边军难以对他们重拳出击，对付他们必须要多管齐下。

首先，加固边境屯粮，以及边民聚城镇的城防工事，严明驻守的巡防纪律。同时，增加边军铁骑在这些城镇外围，以及临近商旅必经道路的巡逻次数，一旦发现有来劫掠的突厥游骑，则尽量于城防外围附近，对其迎头痛击。能就地歼灭让他们有来无回最好，若不能，则也无需深入追击，只需确保将其打疼就行。当他们都明白了，侵扰大唐的边境进行劫掠，是件既会丧命又得不到多少好处的事情的时候，自然，来劫掠的人也就会越来越少了。其次，多派哨探斥候，务求摸清那些突厥散部游骑的据点和动向。就算不为大军出击，也可以方便巡逻的铁骑和城防的驻军，对他们的劫掠侵扰进行防备和反击。最后，如果可以的话，让当地的县令县尉，或者驻军的校尉们牵头，在不妨碍农时耕作的前提下，因时、因地，教导当地的男女老少一些防身之术，好让他们在面对来劫掠人口的突厥游骑时，不至于束手就擒。”

“嗯，好，太子也总算是有些长进了。”听完了李雉的讲述，李世民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以侍中刘洎为首的那一派的大臣们，也都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李雉回过头去，看了看褚遂良和长孙无忌，明明李雉把他们那一派提出的建议驳得体无完肤，可此时，褚遂良和长孙无忌他们的脸上，也都露出了欣慰和赞许的笑容。看见长孙无忌和褚遂良他们的那个反应，李雉便更加肯定了，自己心中对他们真实意图的猜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