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在森罗岛的相遇意味着什么呢？迷途者们没有答案。虽然他们从一开始就知晓了前行的方向，甚至有专门指引他们的引路人，但他们却无法定义什么——无论是在森罗岛海岸边就共同前行的人，还是偶然在某个地方遇见的人。男性迷途者临走时欲言又止，面对这个奇异世界中的匆匆过客，连再见这种稀松平常的词也变得微妙起来。离别的话怎么说都觉得不对劲，最终他只好讪讪离开。
夜晚耶罗的街道再找不到雨下过的证据，手中的雨披顿时显得累赘。德萨特最后也没再见到那匹雪狼，同时也想起他们的两个引路人很久没出现在视野中，如果是刚来森罗岛的时候，他一定会趁这个机会甩开它们。路上看不到车，只有少数在成排路灯下或单或双沿着街道边慢跑的人，这让一动不动地杵在餐厅门口的他们显得格格不入。
“别说他了，刚才我都被你吓得不轻。”德萨特压住声音说道。被人群包围的场景还历历在目，他不敢掉以轻心。“回旅馆吧，留在这里也解决不了什么。”
露维亚无动于衷。她显眼听到了德萨特的话，只是从她脸上看不到任何情绪。这样的表情他似乎在哪里见过。
“那毕竟只是他的推测，是不是像他说的那样还不一定，我们先回去问问它们。就算是真的……”
“就算是真的怎么样？”她突然抬起头问道，根本不在乎自己已经离开了封闭包间。“说话啊？就算是真的怎么样？”
“小点声。”他环视四周，幸好没有人听到她的话。“你难道还想把人招来么？”
“是谁口口声声说要在耶罗唱歌的？现在怎么怕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大，再难不引起行人的注意。“你当时不怕牵连我，现在怕我牵连你了？”
“你到底怎么回事……是回想起什么了？”看着人群渐渐以他们为中心集中，德萨特暗暗叫苦。“总之先离开这里再说。”
“我不是说过别碰我吗！”露维亚一把甩开他的手。“为什么啊！为什么我会和你一起来到这鬼地方啊！”
在她喊叫的时候，越来越多的人已经悄无声息地形成以他们为中心的包围网。虽然比傍晚那会的规模小了很多，但也足够让两人插翅难逃。巡警从人群中穿插进来，和他们在傍晚遇见的是同一个人，巡警脸上也是一副“怎么又是你”的表情。
“难道又有什么东西吓到你了？”巡警扶了扶帽檐，帽檐下利刃般的眼神直指露维亚。
“刚才有只老鼠从她脚边……”
“我爱怎么说话就怎么说话，管你屁事？”
“我是不是听错什么了？呵呵，原来声音太大反而更听不清了。”巡警笑着看看四周的人群，又看看脸色苍白的德萨特。“小姑娘，能再小点声重复一遍么？”
“老娘我爱怎么说话就怎么说话！管你屁事！”露维亚歇斯底里地喊道。人群中不乏一辈子都没听到过这么大声的人，直接被震得栽了个跟头。
“我正式警告：由于你屡次违反我国规定，现要求你立刻离境。”巡警从腰边拔出电击枪。人群纷纷向后散开了几步，只有露维亚仍旧怒目而视。
“喂，我们可是今天刚到的迷途者啊……”
“现要求你立刻离境。”巡警的右手食指移到了扳机上。
“滚出去。滚出去。滚出去……”人群用极小的声音，重复着相同的话。
“你们给我闭……”没等露维亚说完，德萨特已经从身后捂住她的嘴，另一条胳膊则将她的身体死死环锁住。少女身躯柔软的触感和微妙的体香如电流般从他的意识里一闪而过，但现在他只好暂时放下内心的疑问。
“先听我说一句。你们应该知道吧？迷途者会在去萨瓦尔山的路上想起自己的过去。”他一边控制着露维亚一边说道，“她刚才恰好想起了些非常不好的事情……是这样，她想起她的朋友在她面前被人枪杀了。很过分吧？很让人难受吧？这种事别说发生在一个女孩子身上，就是发生在见多识广的老男人身上也很难平静下来吧？所以她才会情绪失控，说出这种话来。”
“即便如此，”巡警放下了枪。周围的人见状也暂且按兵不动。“她三番五次地触犯我国规定也是既定事实。之前看在你们是迷途者的份上我已经警告过她了，入境时肯定也有人告诫过你们。可她刚才的所作所为……”
“我知道，我知道她的做法突破了你们的底线，迷途者和原住民之间的关系已经被破坏了。但我们刚来不久，而且天已经黑了，引路人还不在身边。你现在让我们离开我们也无处可去。不如这样，你可以先把我们控制起来，等明天早上我们就离开这里，再不会打扰你们。怎么样？”
“好吧。”巡警挠挠头，稍作思索后他答应了德萨特的提议。“今晚就让你们在警局呆一晚上，明天一早你们必须离境。”
“知道了。”
“行了，大家都散了吧。”人们虽然对这种“包容”不太满意，但还是三三两两地离开了。“哦，你可以放开她了。”
“……她的情绪还不稳定。”其实德萨特的双手没敢有一丝放松，露维亚试图挣脱的力气比他想象中更大，他甚至感觉自己有些脱力。“我还是先控制着她吧。再吓着谁可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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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耶罗大部分建筑，纯粹由混凝土建成的警察局格外显目，而且警局内不乏各种金属制品。看来他们还知道变通，想必监狱什么的更不会用木头来关犯人。德萨特这么想道。他和露维亚此刻被关在一个没有窗户、只有几平米大的房间内。房间被厚重的铁门紧锁，除此之外警察们倒是没对他们采取进一步控制措施，算是将他们软禁了起来。房间里没有钟表，只有一张扁平低矮的木桌和一张狭窄的木椅，桌子上的两只水杯不知道是从哪个旧柜子里翻出来的，边角已经生出些许霉迹，天花板上垂着一只时明时暗的灯泡，开关并不在房间里面。
不知道过了多久，德萨特双臂的压力迅速减轻。
“……冷静下来了？”
露维亚轻轻点了点头。德萨特稍微松手，确定安全后他直接摊在了木椅靠背上。
“唉，我可是憋了一肚子的气。现在能说说你刚才怎么回事么？可别告我只是因为那个大叔没根据的话。”他说着揉了揉自己的肩膀。“你劲还挺大，被我那么勒着也挺难受吧？”
“……还好。对不起，都是我的错，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
“已经这样了。趁我没睡着说点别的。”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大脑像是被谁控制了……”
“啊？不是因为想起什么？”
“没有，我什么也没想起来。不过刚才那些话确实是我说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只能听着自己说话，看着自己行动了。自己的意识反而成了自己身体的‘外人’……”
“哈，那些话从你嘴里说出来的确很违和。”
“快别说了，我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丢人现眼！幸好我被你制止住了……”正赶上灯光明亮，她的脸颊和耳根却反着与白光相斥的通红。“刚才你对巡警说的那些，什么我的朋友被人……”
“当然是我瞎编的了。随便想了个能糊弄他们的理由，看上去效果不错。”他颇为得意地翘起了腿。“毕竟他手里的枪可不是瞎比划的。”
“原来如此……你应变能力很强嘛！”
“能不能别说得这么轻松？再这么考验我我可就拍屁股走人了。”
“我也不想这样啊……那你说明天一早我们就离开耶罗，肯定有留下的对策喽？”
“没有。”他毫不犹豫地泼出一盆冷水。“你难道还想在这里多待么？”
“不愿意了。”她轻轻摇头说道，“本来以为这里只是个比别处更安静的地方，但现在感觉这里的人……很恐怖。”
“所以只能去弗莱戈了。”
“弗莱戈？我们能去吗？”
“和来这里一样，在沙漠边上等车载我们过去。”
“我不是这个意思。”封闭的房间让她胸口发闷，傍晚在人群的包围下她也有类似的感觉。“我们一直是按德希奥它们指定的路线走，虽然在奥尔维多折返的时候它们默认了，可弗莱戈不同，我们完全没去过那个地方。而且我现在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导致我做出那样的事情来，如果弗莱戈完完全全就是耶罗的反面，我们匆忙过去恐怕早晚会落到和现在一样的地步。”
“到现在连个影都没有的家伙就别指望了。我明白你的顾虑，但在想出别的办法前也只能这样了。”
“好吧……”
“哦，正好有件事想要问你……”
门栓开合的咔嚓声打断了德萨特的问话。这让他们刚刚放下一半的心又提到嗓子眼上，虽然说服了巡警让他们留住一晚，但如果他反悔或者这个要求被更上一级的警官否决，那他们只能仓促离开。灯光忽暗，两人都没看清铁门打开时有谁走进了房间，等他们收回视线才惊觉一只黑猫已经坐在身前的木桌上，它散发着绿光的双眼，给本就狭窄压抑的房间增添了诡异与不祥。
“久等了。”德希奥一如既往的沉稳嗓音瞬间将令人窒息的氛围驱散。
“你可算来了！我们正不知道该怎么办呢！你们不在的这段时间……发生了好多事……”
“事情的大概我已经听说了，至于其他细节等我们出去再说也不迟。这次你倒是让我刮目相看了，德萨特。”
“少来这套。你们引路人还真是可靠啊！我以为你们终于厌倦了‘保姆’的工作偷偷溜走了，没想到你还会回来。”
“放心，我还没打算把这份老差事砸在你这小鬼手里。”它这么说着，脸上看不出任何喜怒之情。
“真好意思说。那这么长的时间你们去哪里了？”
“耶罗可能有点潜在的危险，我们去检查了一下而已。”
“潜在的危险？哈哈，看来有个比我还麻烦的家伙啊！”
“别想从我这儿套话。我不怕你知道什么，只不过想让你们上山的路上少点麻烦罢了。经历了上次的事你应该知道自己掀不起什么大风浪来。”
“是、是。我倒也不想再挨你的拳头了。”
“那……菲里茨呢？它怎么没一起来？”
“哦，它的速度更快些，我让它去搬救兵了。不过看样子是白跑了一趟，救兵已经提前来了。”
“救兵？”
正说着，一名年轻警察敞开铁门，告诉他们可以离开了。两人有些茫然地跟随警察来到警局门口，迈克正和“逮捕”他们的巡警凑在一起，看样子两人已经寒暄了好一阵子。菲里茨也在一旁，大口喘着粗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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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时分的耶罗如同一座空城，偌大国家甚至没有任何宿醉之人在深夜游荡。闪烁的信号灯忘记了原本的职责，它们如同一个个跳动的心脏，但凡有人偶然间看到它们，便能知道这个国家依然活着。
迈克没有开他的红色跑车，即便空阔的街道完全足够让大型客机起降，但被限制的机械也远没有人力的效率高。
“你们可以放松些，耶罗的晚上除了警察局和医院基本看不见人。想放声说话只能趁这会儿了，到了白天可就没这待遇喽！”走在最前面的迈克回头说道，“超对不起啊露维亚！我早该想到迷途者来到这地方可能会发生意外，把你留下独自回家真是超蠢！”
“你千万别这么说，我们还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呢！多亏有你我们才能出来，否则到早上我们就要被勒令处境了。该道歉的人是我，都是我的原因，害你们跟着我受罪……”露维亚停下了脚步，可泪水并没有随着她的步伐一起停下。越是回想夜晚发生的事情，她越是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歉意。
“好了好了，你平安无事就是最好的！虽然我没办法完全了解你的经历，但肯定是有什么深刻的原因才出现这种状况！至于那个小子嘛，哈哈，看他作为跟班还算合格我就顺便带出来了！
“那真是谢谢了。”走在最后面的德萨特打了个哈欠。离开时他清楚地听到巡警说他原本就不用进去。“不过你的速度还挺快，竟然能跑到这只乌鸦前面。”
“嘎……别说的我很不中用的样子啊。”菲里茨有气无力地站在他肩膀上。不知道它之前到底去了哪里，现在已经没有煽动翅膀的力气了。“你们都不知道我找到迈克家里发现没人时有多着急。本来想去警察局找前辈商量，没想到迈克已经在那儿了。”
“耶罗和弗莱戈都有一套‘黑名单’制度。一旦有人触犯了当地法律，就会登上黑名单通告全国。”
“于是那些成为‘全民公敌’的人就没办法待下去了？”德希奥晓有兴趣地问道。
“差不多吧！即便那些人从黑名单上解除，短时间内也很难出入公共场所了。我说过，这儿和弗莱戈的人大多都超顽固，总是怕上过黑名单的人再做些让他们‘不高兴’的事情，所以除了夜晚他们大多数时间只能藏匿起来。就像现在的我们一样。”他说着冲露维亚笑了笑，希望她不要太介怀，毕竟这些安排都是在警察局门口就提前和巡警商量好的。“之前没和你们说黑名单的事是觉得没什么必要，不过我也是借此才第一时间知道露维亚的事情，所以比你们快了一步！”
“你们是通过什么方式通告名单的？网络，还是更原始或者更先进的途径？”
“都不是。”他说着指了指自己的一头红发。“说起来超不可思议，但其实和我们辨别迷途者的方式类似——一旦有人被确定上了黑名单，我们的大脑会自动接收到信息，混血儿也不例外。唯一不同的是哪怕我们根本没见过那个人也会收到信息。当然啦，这是基于黑名单上的人超少才能做到，否则我们可有的受了。”
“哼，想想真是瘆得慌。”
“原来如此……”德希奥独自琢磨着。虽然这两个国家的法律十分怪诞，但这种制度倒是值得参考，未来甚至可以在特殊时期在森罗岛内推行。只是眼下岛上的问题是没办法靠这办法解决了。
“能几句话就把我们放出来，你和那个巡警是什么关系？”
“你说话可超难听，耶罗可不是个能走后门的地方！你出来的时候程序都走完了，保释金也交了！”
“保释金？怎么……”
“啊！完全不用在意的露维亚！保释金会退回来的，程序也没那么复杂！”迈克不自然地边笑便搂住德萨特的脖子。“都怪你小子多嘴，超想把你留在那混凝土局子里！”
“只是好奇而已，看你们像是认识很久了。”他扯开迈克的手小声说道，“毕竟你可不像是和警察一路的人。”
“我也这么觉得，感觉你们很亲密的样子。”
“嘛，既然露维亚都问了……我和他的确认识。今天下午我不是说以前我曾经想逃出这片沙漠吗？他就是我们的领头人。”
两人都惊得张大了嘴。那位巡警虽然没那么一板一眼，但怎么看都不像什么有着强烈“叛逆心”的人。
“哈哈，看不出来吧？毕竟他比我大一岁，已经在这儿定居下来了。或许我以后也会像他一样吧……”失去墨镜的遮掩，迈克眼中的迷茫一览无遗。“你们发现没？警察局里都是些年轻人，甚至连三十岁以上的都没有。”
“你这么一说……的确是。”
“其实他们都是混血儿。一般国民可没办法在耶罗噪音集中的地方或者在弗莱戈过于安静的地方工作，能在这些地方工作的基本都是年轻的混血儿。相对的，这些地方的薪资和休假待遇比别的工作要好很多。但时间长了混血儿的优势就会消失殆尽，他们早晚也会受不了这些工作。”
“所以两国才会定期改善关系？于是就有你们这样的新人不断补充进来？”
“……有这方面的原因吧。好了，到旅馆了！”
德萨特默默点头，快步进去将露维亚的背囊取了出来。迈克在她之前接过背囊背在身上。
“哈哈，小子！虽然我家只有一间客房，不过就算有足够的地方我也不想让你过去！你就乖乖在旅馆住着吧。”
“你是老头子么？在警察局门口说过的事就不要再重复了。”他转身看着露维亚。“除了之前说的还有什么需要帮你准备的么？”
“谢谢，没有了。那就拜托你们了！”露维亚低下头，这些天她都快数不清自己多少次向德萨特道谢和道歉了，可自己却没能回应他什么。回想起来，他唯一一次向她道谢还是在刚来森罗岛不久的时候。与他相比，自己习以为常的那些简单词语反而显得廉价而随便了。她和德希奥会暂住在迈克家里，直到德萨特和菲里茨在耶罗找到离开的门。这是他们和巡警共同商量的折中办法，自己虽然已经不在黑名单上，但正如迈克说的，如果她想自由出入耶罗的公共场所将会遇到很大的阻力甚至是危险。
“嗯。”
“这段时间我就不走动了。有什么事情及时过去告我。”
“知道啦前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