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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草如披在广袤土地上的大氅，让人几乎忘记土壤原本的颜色。草原地势时高时低，不时能看见低洼处因地下水涌出而形成的众多大小湖泊。临近正午的阳光打在明净湖面上，像是同时开启万千道聚光灯，这些汇聚的光芒直穿蓝天之上，使整片天空都变得耀眼夺目起来。
两个人影正从草原极目处渐渐走近，仔细一看，他们前后不远处还有一只乌鸦和一只黑猫。他们走在一条随时被青草吞噬的羊肠小路上，蜿蜒小路并没有让他们前进的速度白白拖慢，它巧妙避开了低洼水坑和崎岖草坡，才没让他们在草原上的前行畏手畏脚。
“嘎，看来这是人走出来的路啊！”菲里茨拍着翅膀说道。它一直在两人前方低空飞行，有些耐不住无聊的它稍有蛛丝马迹就赶紧和身后的人分享，什么说不上名字的花草、正蜷缩休息的草蛇、长着六对翅膀的飞虫……这次它终于找到足够吸引注意人而又不被反感的话题。
“真的吗？不过，你怎么知道一定是人走出来的，也说不定是别的牛呀羊呀什么的经常在这里走动啊？”露维亚将信将疑。背囊像蜗牛壳一般附着在她背上，让她不得不得半猫着身子行走。
“虽然这乌鸦的话不怎么靠谱，但这次它说的是真的。”德希奥在两人身后说道，“如果是动物，就算避开丰美的草料和水源，可连明显的脚印都没有就太奇怪了。”
“是啊是啊！如果是动物在这路上走，你们早就踩得满脚屎了……哎？前辈，我的话怎么不靠谱了？”
“太好了！” 露维亚听罢立刻挺直腰板。“德萨特，我们终于能找到住在岛上的人啦！嗯？德萨特？”
“……什么？”德萨特刚回过神，疑惑地看着少女。
“我们沿着这条路继续走，就能找到住在岛上的人！”
“哦，那到不错，至少能吃点像样的吃的。运气好的话最好让他们开车载我们一程。这么走实在够累的。”
“哎呀，不仅是这个！你想啊，住在这里的人肯定对森罗岛非常了解，那我们从哪里来，为什么会失去记忆，又为什么突然来到森罗岛，这些菲里茨和德希奥没告诉我们的事，或许能从住在这边的人那里得到线索呢。就算他们也不知道这些，总能告诉我们萨瓦尔山在哪里，山上有什么吧？而且……”她悄悄凑到德萨特耳边。“人的话总比它们更可信吧？说不定岛上就有人认识我们，也许我们就是住在岛上的人呢。”
“认识我们的人……”
“咳咳！人的话是不是比我们更可信我不知道，但是人的听力肯定没我们的好！”菲里茨回过头说道。它似乎还想做个鬼脸，但它发现自己回头时已经达到预期的效果。
“你们最好不要对岛上的原住民有太多的期待。”德希奥接着菲里茨的话继续说道，“你们也知道了，森罗岛上什么时期的动物都有，就算看见恐龙都不算什么稀奇事儿。那么住在这儿的人也一样，他们的文明程度存在巨大的差异，保不准我们遇到的原住民只是史前时期的人类，甚至连生火的技能都没掌握。”
“啊？原始人？不会连食人族都有吧？”
“嘎嘎，放心吧！就算万一遇到食人族，也不会拿我们下锅的！不过，如果真是原始人，看着男女老少都光着屁股乱跑，对你们来说也够受的吧！”
露维亚的心瞬间凉了半截，连脚步都比刚才慢了不少。
“而且，不管你们信不信，我可以肯定的告诉你们：首先，只要是岛上的原住民，那他们就不可能认识你们，他们顶多能知道你们是迷途者，除此以外再无其他；其次，让原住民给你们指路也是天方夜谭，虽然所有原住民都活在森罗岛上，但森罗岛本身就是个时空概念上非常复杂而庞大的存在，你让他们告诉你萨瓦尔山在哪儿，就像找个地球人让他告诉你几亿光年外的某颗星球怎么走一样。我说过，去萨瓦尔山最直接快速的方式，就是……”
“就是一直往前走，不断穿越我们找到的门！”
“怎么这样……”露维亚垂头泄气地弯下了腰。“那我们找到他们还有什么意义？”
“刚才德萨特都说了呀！补充食物和水，虽然不一定有车，但运气好的话能说不定有别的什么交通工具，那样总好过让你们背着包走吧？”
“唉，我都不敢想运气不好会怎样……”
“嘎嘎，拭目以待吧！话说德萨特，终于能看见人了，你怎么一点精神都没有？不会是为昨天的事烦恼吧？”
德萨特没有任何回应，仍然如梦游般沿着小路前行。
“德萨特？”露维亚在他面前晃了晃手。
“……到了？”
“没呢！你今天怎么了，心不在焉的？”
“哦，没什么。昨天没太睡好罢了。”
“做噩梦了？”
“嘎嘎，难道是梦见我了？我猜你昨天自己穿门离开后一定很后悔，边走边感慨：‘唉，要是菲里茨还在我身边就好了！’是这样没错吧？”
“嗯，我确实后悔了，后悔没能把你带上，那样我在渴死之前至少能吃顿好的。还有，你知不知道一睁开眼就看见一只乌鸦在你面前晃悠是件多么糟心的事？”
“呃……你们要是能早点起来，也用不着我来啄醒呀！前辈也是怕你们走丢了才让我跟着小姑娘嘛！”
“好了，都别啰嗦了！”德希奥不耐烦地喝阻道，“喂，真如小姑娘所说，你昨天做噩梦了？”
“怎么，我做个梦也要向你汇报？”
“你自己做的梦大可自己留在心里。”
“那你还问什么？”
“你们不是一直有很多疑问吗？为什么失去记忆、又为什么来到森罗岛上……还记得在海边时我们是怎么回答的？”
“你们说去萨瓦尔山就能知道啊！”露维亚抢先答道。
“没错。而且在前往萨瓦尔山的路上，你们会渐渐想起自己的过往。他昨天做的梦，很有可能就是记忆恢复的呈现。”它无视两人的惊愕平淡说道。
“可，怎么我什么都没梦见啊？难道是我睡得太熟了？”
“梦境只是记忆呈现的方式之一。迷途者们想起自己过往的方式有很多，重要的不是那些方式，而是契机。”
“契机？”两个人同时问道。
“对。至于那些契机是什么，又会在什么时候发生，引路人是无从知晓的。这些只能通过你们自己去慢慢摸索。比如昨天晚上你回去找他，或许就恰好给了他打开回忆大门的钥匙。”
“……那德萨特？你已经全部想起来了？我们……”
“我在梦里看到了几个人。听他们的对话，大概是我的父母和小时候的我。虽然是场很清晰的梦，但梦里的那些人完全没有察觉我的存在，跟他们说话也完全没有反应。等我想找到些别的线索时就已经被乌鸦啄醒了。”
“这样啊……”露维亚脸上闪过一丝失落。“不过，至少能确定你是有家人的，那我们都要早点想办法回去才对！”
“可即便看见他们的脸，我心里也没有半点实感。就像突然闯进他们家里一样……”德萨特挠了挠头说道，“而且看‘我’那时的样子，梦里的时间应该是很多年前发生的事了，看不出和现在的状况有什么关联。”
“不要小看很久以前发生的事，既然梦见了，肯定多多少少和你们现在的处境有关。”德希奥砸咂舌，它感觉自己今天说的话过多了。“总之你们不用着急，找回记忆是一个过程，一下子全塞进你们脑子里也不见得是好事。继续往山上走，你们自然会把一切都想起来的，就像滚毛线一样。”
几人的对话戛然而止，沉闷而又不协调的脚步声在弯曲小道上此起彼伏。德萨特暗自琢磨着德希奥刚才的话，而露维亚则纳闷自己为什么没能找到自己的契机。
“嘎嘎，你们快看前面！”
“这次又是什么啊？”毕竟除了茫茫草原，他们什么也没看见。
“是湖耶！”
“我当是什么呢，大惊小怪的！这一路上见的水坑还少吗？”
“什么水坑，是很大很大的湖！我乍一看还以为是海呢！”
菲里茨的话虽然没谱，但遗憾的是它的视力是值得信赖的。两人没多犹豫，一同大踏步向前走去。
翻过一片漫长的草坡，水光潋滟，耀眼的光芒反射在他们身上，让他们的身形显得几乎有些透明。还没等瞳孔适应这明暗变化，他们发现自己又和飞速转动的大脑产生了脱节——草坡之下平滑的水面向远方无限延伸，如此情景，仿佛是回到了那片最初醒来时等待被汪洋所吞噬的海岸。
“这，我们又回到海边了？”露维亚试图从微微张开的指缝中窥察这片未知领域，却根本无法窥尽它的全貌。
“不是海哦！”菲里茨在高空中对他们说道，“看上去的确很大，但从我这儿是能看到对岸的！”
经这么一说，两人也发现眼前的湖泊水面平静，并不似森罗岛海域那般汹涌。即便还隔着一段距离，他们已经能听见水鸟成群的鸣叫，甚至能闻见微微的鱼腥，相比之前一望无际却略显死寂的大海，这片广阔湖泊倒是多了一份生气。
“可现在的问题是，就算对面有人，我们该怎么过去啊？”
“喏，你们往下看。”德希奥悄无声息地走到他们旁边，努了努鼻子提醒道。
两人顺着它的视线看去，在草坡的斜下方，如光带般明亮漫长的湖岸上，有一个扁状物体阻隔了光线的反射，像独自散落的茶树叶般静静地倚在湖边
“船？”
“哦！很像呐，我们快过去吧！”
见两人滑下草坡，向疑似是船的物体方向跑去，菲里茨收拢起翅膀，从高空降到离地面三四米的距离。
“前辈，没问题吧？”
“先过去看看。”
迅速达成共识，它们也跟上了两人的步伐。
这是一艘陈旧的木船，船体漆面已经被磨得露出了原色，船上没有帆，也没有夹层，仅有一个简陋木棚撑起的小小船舱。船舱前的空间几乎被一张收起的渔网完全占据，渔网旁的两个半米高水桶里盛满了各种小型鱼类，顶在最上面的几条鱼还在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打着鱼尾。
男人被叫醒时还坐在舱内的草席上休息。他大概四十岁左右，有些褪色的斗笠下是一身轻便的草鞋和白布衫，布衫裸露出的皮肤都晒得黝黑，粗壮的臂膀，仅是小臂就几乎赶上德萨特的大腿。他看见两人，先是有些惊讶，但很快便用灿烂的笑容回应他们。
“您好！那个，很抱歉叫醒您……请问您是住在这里的人吗？我们是流落到岛上的人，希望得到您的帮助！”
德萨特站在一旁。露维亚虽然有些慌张，但也不需要他再补充什么了。可男人没有回答他们，只是尴尬的笑了笑。
“嘿，老兄！”菲里茨和德希奥此刻也赶了过来。“这湖对岸是你的故乡吗？喏，如你所见，这两个孩子是迷途者，我们是他们的引路人。方便的话把我们载过去吧！”
男人点了点头。一只会说话的乌鸦提出唐突要求似乎并未让他感到惊讶和不快。他钻出船舱，看了眼对岸，又看了眼天色，似乎确认好什么后，微笑地对几个来访者做了一个“请上船”的手势。
“等等。”德希奥在他们上船之前拦在他们面前。“最近有一位走丢的迷途者，貌似在各地惹了不少麻烦。”它摇着尾巴，用铜铃般的眼睛看着男人。“你的家乡来过一个没有引路人跟随的迷途者么？”
男人的表情显得有些困惑，他摸着下巴，似乎在想着什么，然后摇了摇头。
“哦……总之先把我们载过去吧，如果能找到他也好。”
男人点点头。用船桨轻轻一拨就掉转了船头，以便让众人上船。
这里还能有走丢的迷途者？估计是跟他一样看不惯被动物指指点点的人吧。德萨特心想。
“喂，德萨特，你发现没？”露维亚拽了拽德萨特的衣袖说道，“从一开始他就只是点头摇头，完全没和我们说过话呀。”
“看着也不像多么内向的人。”德萨特也觉得有些蹊跷。
男人听见他们的耳语，讪讪一笑。他指指自己，又摆了摆手，最后把食指在嘴前转动了几下。
“原来如此……”众人这才反应过来男人是一个语言障碍者。
好不容易遇见的人却不会说话，露维亚有些失望，不过想到去湖对岸能找到更多的人，她也没太纠结。
“对了老兄，既然你不会说话，你就用手语交流就好！”众人上船后，菲里茨拍着翅膀说道。
男人有些惊讶地看着乌鸦，他放下船桨，用双手比划着什么。
“没错！这样应该就方便多了，我们也能先了解一下对岸的情况！”
“你一只乌鸦还会手语？”德萨特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嘎嘎，厉害吧？虽然是早以前学的，倒是还没生疏。你们应该也有不少想问的事，我就暂且充当一下翻译！”
男人开心地一笑，又做了几个手势。
“他说他叫希尔。你们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哦，对了对了，我叫菲里茨！这位黑猫先生是这儿的老牌引路人了，叫德希奥！而这两位……”
“你好！我叫露维亚，他叫德萨特。希尔大叔，湖对岸住着很多人吗？你们知不知道萨瓦尔山在哪里？还有，关于迷途者……”
“你慢点，别咬着舌头。”德萨特虽然摆手制止，不过他也在等待希尔的回答。
希尔苦笑地挠挠头，给菲里茨做了一串较长的手语。
“他说：‘叫我大叔真是伤人啊，我才刚过三十岁啊。’不是吧？你才三十岁？哦、哦，他说他家乡的人虽然不多，但他们世代都住在那里。果然，关于萨瓦尔山，他们也只是有所耳闻，但他们也不知道这座山在哪儿。”
“看来我们只能一路向前走……啊，刚才叫你大叔真是抱歉！”
“他说没事，直接叫他希尔就好。”
“希尔，你似乎对‘迷途者’和‘引路人’并不陌生。”德萨特跟着问了一句。“住在森罗岛上的人都知道这些么？”
“他说是的。森罗岛上的人都知道你们的存在，知道你们要去萨瓦尔山，怎么说呢，感觉是祖祖辈辈流传下来已经烙印在骨子里的东西一样，即便是小孩子，不需要大人去告诉他们，他们也会知道这些。但你们是怎么来的、为什么过来，我们就不了解了。”
“哎，好神奇啊……”露维亚摸了摸身后的背囊。“明明除了这个东西外我们身上也没有别的记号能证明我们的身份。
“我补充一点哦！只有走进海岸森林、并穿过第一扇门的迷途者，才能被原住民辨识，这点无论对人还是动物都是一样。德萨特，你刚到森罗岛遇见的那头灰熊可没把你当迷途者！”
“你不是说遇见它们跑就行了么？”
“那也是以你穿过门为前提的！”
“……如果认不出我是迷途者，那些动物会怎样？”
“自然处理！”
德萨特别过头，喉咙轻微鼓动了一下。
“那你在家乡见过很多和我们一样的迷途者吗？”
“他说，倒也没有，他的家乡已经有段时间没迎接过迷途者了。”等菲里茨翻译完，男人接着做起了手语。“啊？我竟然看错了？”
“他说什么了？”
“他说我们刚才一直说的对岸其实并不是大陆，而是一座岛，名叫奥尔维多，这片湖水也和那座岛同名。这整片湖域及四周就是他们全部的活动范围了，他们不会往更远的地方走。”菲里茨边翻译边放眼望向这片湖域。“奥尔维多，真是个好名字呀！”
“原来是湖心岛啊。”德希奥舔了舔脖子上的毛说道，“森罗岛上本来就有很多岛屿湖泊，就算看见一片‘新的大海’你们也用不奇怪。”
“可如果那里是岛，那我们……”
“哦。他说他的家乡虽然不在大陆上，但还是可以能让你们好好休息一下，好好尝尝他们家乡的特产，有什么以后旅途需要的你们也可能尽管拿去，等你们休息好以后我们会把你们送到对岸。”
“尽管拿？不需要钱么，或是其他什么货币，还是你们都是以物换物的？”
“无论使用不使用货币，原住民都不会向你们收取任何费用。”德希奥甩着尾巴说道。它刚上船就衔了一条还在蹦跶的小鱼，完全没和希尔打招呼的意思。
“啊？那就不怕遇到无赖强盗一样的迷途者吗？”
“不会。”德希奥一边咀嚼着鱼肉一边说道，“迷途者们只会补充些对前行有助益的东西，拿着金银财宝或者枪械弹药，哪怕是过多的食物，都对他们上山没有什么好处。何况他们为了去萨瓦尔山，往往也不会停留太久。”
“这样啊……”露维亚总觉得还有什么未能释怀，但也没再追问下去。
希尔爽朗地笑了笑，他做出一串手语后重新拿起船桨。
“他说，如果没别的问题，我们就出发吧！奥尔维多距离这里并不算近，如果下午起风的话，我们到达时估计快要天黑了。”
“对了。”德希奥在他准备划船前问道，“看样子你早就捕完鱼了吧，怎么不早点回岛上？是在等人么？
“他说是的，他每天打完鱼都会在这儿等着，其实不止是他，湖边的其他地方也停靠着许多等待接应的渔船。”菲里茨刚翻译完便追问道，“你们在等什么人呀？哦，他说是一个有恩于他们的人。他们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能回来，但只要她来到湖边，肯定会看见接她的人。”
“看来是个对你们很重要的人……那你送我们不要紧？万一那人过来了这儿没有人怎么办？”
“他说放心吧，离这儿不远处还有两搜守在岸边的渔船。”
“那就好。”
“他说有一件事需要提前告诉你们。”
再度放下船桨的希尔收起了笑容，比划出一串手语。
“什么事啊？”
“呃……他说，在他的家乡奥尔维多，所有的人都不会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