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这雨真是邪门……”趟在泥泞中的德萨特仰头看着天空。虽然他这么说，浓厚的雨云也的确盘旋在他们头顶上，可天空中其实连一滴雨水都没落下来。
“菲里茨应该快回来了。再坚持一会儿！”德希奥走在两人前面，它身上的雨水还没甩干。
“哎呀！”抬着头的露维亚一个踉跄险些滑倒在泥泞里。不禁让她身旁的一人一猫打了个激灵。
果然如他们所料，瓢泼大雨瞬间从云层中倾倒下来。即便穿着雨衣，突然又强力的水压也让两人难以招架。
“别慌！先稳住脚，用胳膊挡住眼睛慢慢抬头！”
在德希奥的指引下，两人勉强撑开了视线，重新仰望天空。刚才还势如猛虎的雨水，在他们抬起头的刹那竟然像电源跳闸一样停了下来。他们仰望着空中没有挪动的雨云，雨水从树叶上坠落的声音渐渐变缓。稍微挪动脚步，就会发现地上的积水比之前又多了不少。
“对不起！刚才不小心低头了……”
“看来是不能继续走了。”眼见这几秒钟的降雨已经让雨水没到自己的小腹，德希奥无奈地说道，“先原地站会儿吧，等菲里茨回来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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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前在奥尔维多湖畔穿过新发现的门时，德萨特他们不会想到，自己前一刻还在阳光下与希尔米娅父女告别，后一刻就被倾盆大雨浇了个透心凉。时隔数天后再次看见的门直接将他们传送到了和奥尔维多没有丝毫瓜葛的奇异空间。他们第一次体验到门前后的空间变化竟会有如此巨大的差异，以至于衣服湿透才完全反应过来，慌不择路下他们只好逃到临近的一颗勉强能避雨的树下。
“我的天！这种雨量下个上几分钟这儿就成汪洋了！”菲里茨抖掉羽毛上的水。猛烈的雨势下它再难以飞行，只好狼狈地落在德萨特的背囊上。
“那现在怎么办？”德萨特把脸抹干净，他从鞋子里倒出来的水量多得吓人。“在这里待着迟早要被淹死。”
“是啊。而且这雨看样子不会马上就停呢……哎？”
正当两人探头看天上的雨云时，发现暴雨已经停息了。
“……这就停了？”露维亚伸出手，真的连一滴雨都没再落下。
“看来是。”德希奥终于有机会简单观察着四周：闷湿的雨林、叫不上名字的植物、泥沼中肉眼可见的野兽残骸、以及远方传来的如簧片坏掉的口琴般让人浑身发毛的鸣叫。“这地方不宜久留。你们把雨衣准备好，换身干衣服继续走……”
话音刚落，雨水再次泼洒下来。
“天变得也太快了……”
两人抬起头时，雨又停了。
“……”
只要两个迷途者抬起头，暴雨就会停止。
“这、这雨怎么看都是针对我们下的！”
“别自作多情了。”德萨特不信邪地低下头，在雨水暴涨之前又赶紧抬了起来。“……喂，你们两个。这也是森罗岛上的正常现象？”
“菲里茨，你飞到前面看看情况。我趁着地面还没泡透先带着他们慢慢往前走，免得再遇上别的麻烦。”
“得令！”菲里茨用翅膀敬了个礼，随即消失在雨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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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它再回来看见原地仰望天空的两人时，地上的积水又多了不少。
“你们可真够呛啊！”
“前面情况如何？”
“嘎嘎！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们先听哪个？”
“你的坏消息是我想用你磨牙了！”
“我说我说！刚才听这儿的原住民讲，这片雨林的确会在迷途者经过时突下暴雨——就像你们试的那样，让雨停下的唯一方法就是抬着头。我想说的好消息就是雨林前面有一处断崖，只要过了断崖就能摆脱暴雨！”
“这算什么好消息，你懂不懂什么叫断崖？”德萨特瞪着在他脑袋上乱飞的黑色乌鸦。“而且你是听什么原住民说这雨是针对迷途者的，这鬼地方难道还有人住？”
“嘛，你们听我说完！刚才那位原住民还说了，断崖前面虽然能逃离暴雨区，但那儿是个非常危险的地方，当地原住民管它叫‘波迪尔’。我们要往前走必须经过那儿，想绕都绕不开。”
“迷途者在这里难道不安全吗？你不是说只要我们不主动加害，即便是野兽也不会伤害我们的？”
“嗯，森罗岛上一般的野兽的确不会攻击迷途者。但并不是所有生物都有那么强的分辨意识、或者说并没有进化出那么明确的分辨意识。那种家伙即便分辨出迷途者，但攻击的本能还是会在它们身体中站上风，这种情况对植物而言尤为明显——波迪尔，恰恰是各种食肉植物的聚集地。”
“那碰上这种情况我们也无能为力了？”
“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不过我还是想征求一下前辈的意见……”
“征求什么？让他们俩一直抬着头直到饿死或者干脆被雨水冲走？我们必须尽快离开这儿。现在关键的问题是怎么翻过断崖。而且现在地上的积水太多，刚才的雨如果再下个一两次我们就彻底困在这儿了。”
“这个好办！”菲里茨说着吹了一声口哨。
德萨特正要吐槽一只乌鸦竟然能吹出清脆的口哨，雨林深处便传来如火车鸣笛般的巨响。响声惊飞了之前并不见踪影的在树上栖息的奇异鸟儿，紧接着，两人看向天空的视线被一个巨大影子完全遮挡。
这个庞然大物全身呈棕褐色，椭圆形的腹部直径有四五米长，一颗如公牛般、却比公牛大得多的头颅带有黑色的棱状犄角，没有完全闭合的巨口中能看见不规则的、毫无光泽的尖锐牙齿，象耳形状的翅膀频率极快地震动着，瞬间烘干了他们脚下泥泞不堪的土壤。它用椰子般大小的红色眼睛看向他们，缓缓落在两人面前。
“别害怕！这就是刚才向我介绍波迪尔的那位原住民！”
两人的双腿并没有因为菲里茨的话而停止一缓一急的颤抖。
“……这是翼龙么？”之前见过无名的巨型恐龙，德萨特心里多少比露维亚有底一些。
“不是哦！它不是鸟也不是龙，大概是某种远古以前的昆虫吧。我刚才也问它来着，可你们知道，不是所有生物都和人类一样能明白地说出自己是什么物种。”菲里茨大摇大摆地落在庞然大物的犄角上。“总之有它在，我们去断崖那边就简单多啦！”
“呜！”它似乎在回应菲里茨，但震耳欲聋的鸣叫声几乎让两人瘫坐在泥巴地里。
“我们真能放心它带我们吗？”露维亚难掩心中的不安。“它还留着口水呢……”
“没问题！它说它会忍耐的！”
正当两人犹疑，不甘被忽视的暴雨再次席卷而来。
“没时间犹豫了，先离开这儿再说！”
见德希奥跳上已经俯下身体的巨型昆虫的后背，两人只好横下心爬上这座“高地”。
“抓紧！”随着巨型昆虫的翅膀高速震动，他们像乘直升梯般瞬间飞出地面。脸色苍白的两人无暇顾及从高空看刚才飞出的雨林是一副怎样景象，因为浓厚雨云离他们越来越近，饱和的雨水随时准备以泰山压顶之势将他们从高空拍落在地，化作雨林中无处寻觅的几滩烂泥。
“这就对了，千万别低头！”菲里茨跟不上巨型昆虫的速度，只好模仿着德希奥用爪子勾在各自迷途者的背囊上。它向下瞄了一眼随视线缓慢移动的雨林，这个早已习惯的飞行视角久违地让它紧张，它知道从这个高度摔下去没有任何缓冲的余地，在雨水猛烈的冲击力面前它的翅膀就像玻璃杯上的握柄，最终只能和杯身一起摔个粉碎。
不知在冷风中穿行了多久，快速变化旋转的天空让德萨特头晕目眩，颈椎的酸楚感也渐渐显现，为了防止自己不留神睡过去，他只好半闭着眼睛。余光中看见露维亚也半闭着眼睛，或许是想忘记自己正坐在一只大虫子身上，她把头仰到了力所能及的最大角度。两人几乎贴在一起，呼啸风声没有完全遮住女孩牙齿打颤的声音。
德萨特收回散出的目光。相处的时间越长，他越发不懂身边的女孩。她的恐惧和害怕总是显露无遗，但又从没见她退缩，明明想起的记忆糟糕无比，却把日记本第一个放进自己厚重的背囊里。相比之下自己还真是不像样啊！他不禁这么想道。明明知道自己有一个温暖的家，可无论是对于去萨瓦尔山，还是对于自己过往的一切，总有一股挥之不去的抵触感拉扯着他的内心，让他纠结不定。
这个女孩到底是怎么一路走来的？如同一本随手拿来、读了几页后发现颇有趣味的小说，他想顺其自然地继续读下去。虽然这种好奇颇为随意，却也是他为数不多的前行动力之一。
“你们两个可以低头了。”当天空不再阴晦、阳光从浓云边缘显露的时候，德希奥的话终于让一直紧绷神经的两人放松下来。
“呼……脖子都僵了！我们飞过断崖了吗？”露维亚低下头试探了一下，暴雨果然没有继续追逐他们的身影。她小心翼翼地向下看去，但眼中景象却让倒吸了一口凉气的她险些失去了平衡。
“小心啊小姑娘！从这儿掉下去睡一觉都不一定能着地的！”
听菲里茨这么说，德萨特忍不住一睹断崖裂谷的风貌。就在他探出头的一刻，冷汗已经顺着他的两鬓流了下来：像是用劈天开地的巨斧奋力一挥的杰作，他们正下方原本连接的陆地被一条数千米宽的断带完全割裂，断崖歪歪区区延伸向两侧天际，好似整个世界的疆土都被这道无尽的疤痕瓜分两半，透过雨云的正午阳光只照射到断崖下几丈远的距离便戛然而止，只留下黑洞洞的、贪婪地吞噬陆地的无止境深渊。
“世界上竟然有这么深的裂谷……”德萨特连忙抬起头。这并不是错觉，无底的深渊在警告他不能再看下去。
“嘎嘎！怎么样？森罗岛上的景色很壮丽吧？”菲里茨像是在炫耀自己的家乡，虽然它也从未来过这里。“幸好有这个大家伙在，不然我们可过不了这断崖！”
“是呀。真是多亏它了……”露维亚显然还无法从生理上克服对巨型昆虫的恐惧。“我们要飞到哪呢？”
她正说着，这个庞然大物触电似得在空中停了几秒，然后像降落伞般晃晃悠悠地落到地面上。
“怎么突然停了？”见菲里茨跟昆虫交流着什么，德萨特只好跳下地面，顺势用接逃到树上小猫的姿势把露维亚接下来。
“它说前面很危险，它只能送我们到这儿了。”
“还有什么能威胁这个大家伙？怎么看它都是站在本地食物链顶端的生物吧？”露维亚的惊讶并未持续太久，因为即便从远处看，她也隐约发现前方森林弥漫着危险气息。那些奇形怪状的植物都有着吸引猎物的艳丽光泽，并散发出浓厚到几乎让人晕厥的诱人香气，仔细闻，香气中甚至还掺杂着一丝血腥。
“真那么危险的话，直接飞过这里不就得了？”
“呃，它说按它的速度，想飞过波迪尔需要不停不歇地飞半个月才行！”
“这鬼地方竟然这么大啊……”
他们正说着，一只高速飞行的鸟类生物正试图飞过前面的森林。可它刚刚飞进森林区域没一会，就被森林里发射出的类似炮弹一样的东西物猛地击中，呜咽一声落下去后便再也没了动静。
“啧啧！真凶残啊，那只鸟的体型看起来和这大家伙差不多呢！”
“没有别的选择吗，直接进去的话我们肯定会被吃掉吧？”
“我们必须往前走，因为……”
“‘因为新的门一定就在这个鬼地方里。’是吧，我们的前辈大人？”德萨特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我倒觉得我们跳到断崖里还能活的更久一些。”
德希奥刚想发作，不过昆虫的鸣叫声倒是让它们的神情缓和了不少。
“它又说什么了？”
“是我之前理解错了！它说这些植物大多不会攻击迷途者，只要你们能跟紧引路人就没什么问题。它和我们一起进去的话反而会被当作同样的袭击目标。”
“意思是要继续往前走喽？”
“小子，你大可和这大家伙回断崖那边去。到晚上你就能慢慢数星星了。”
“哼，一只黑西瓜整天这么嚣张……”
“你嘟囔什么？”
“前辈您别生气！既然知道前面能走就没什么可担心的啦！我们先在这儿休息休息吃点东西，后面的路程可能会很辛苦呢！”虽然没有汗腺，但菲里茨恨不得用翅膀擦掉头上的汗水。“大家伙，让你涉险把我们送过来真是辛苦啦！快回雨林吧。”
“谢谢你送我们过来。”露维亚也跟着谢道。她不知道人类的举动是否能被理解，但之前的怀疑还是让她过意不去。
巨型昆虫叫了两声便再次挥动翅膀。可就在它准备跨越断崖的时候，远处森林中的植物像狙击手般再次发难，液态炮弹直接击中巨型昆虫的头部。它落下断崖时甚至没来得及发出声音，只是那双红色的、找不到瞳孔的大眼睛还看向它刚刚起飞的方向。整个过程只用了短短数秒，比他们意识到眼前发生的一切要短得多。
沉默。
“这……难道它早就被盯上了？可少说也隔着有大几百米啊……”菲里茨目瞪口呆。近距离看到后它越发觉得恐怖，刚才液态炮弹的大小和威力只要一发就足以瞬间将他们全灭。
“它还能飞上来吗……”
“够呛。刚才那一下打到脑袋上，就算没当场毙命也很难保有意识了。”
“都是为了送我们过来，它才……”
“事情已经发生，别想太多了。这也是自然法则，我们干涉不了。”
“原住民因为迷途者的缘故死掉也没关系么？”德萨特再次望向无底的断崖时，那种对自然的本能敬畏感还在，只是此刻已经淡去了许多。
“没关系。”
“它真的只是普通的昆虫吗？我们明明……”
“小姑娘。在森罗岛，它就是一只普通的昆虫。就像我只是一只黑猫。你曾和它接触过，了解过它的想法和意图，受到过它的帮助，这些你不曾有过的经历让你对它有了怜悯之情。你能记住它的恩惠是好事，但不要被自己的见闻所左右过深。”
露维亚没再多说，她双手合十，对着断崖默默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