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山间的村落点起了篝火。小广场里弥漫着烤肉的香味。

修腰间扎着绷带，坐在矮凳上一个劲吃着烤肉，脸色阴沉。就坐在他身边的莱恩没心思看烤肉架上的肉，丧气地耷拉着脑袋。阿大将肉递给他。他单手推开，斜瞥着修，终于忍不住抱怨道：“你们也太莽撞了，怎么都不和大家商量下？昨晚要是大家一起来，琳也救不会受伤！”

修看了莱恩一眼，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继续啃着肉。

阿大嘴里塞着肉，替修辩驳了几句：“哎呀，当时情况紧急嘛！他们也是没有办法。吟游诗人们怎么唱的来着——只见那黑云压城、火光撩人、战鼓喧天，众骑士执……好吧，忘词了。总之，你别生气啦。他们要是不急着赶过来，我们现在就等着收尸了，可没这么好的烤肉吃。”

莱恩被阿大扰得心烦，眉头皱得更紧。修把刚烤好的羊肉，塞进阿大碗里：“吃你的肉！”

莱恩张了张嘴，始终憋不住心中的担忧，又想抱怨修几句。在他对面的乔舒亚不屑地瞥了他一眼，用鼻腔发音道：“呿，你的意思是，你来了就管用？”倒霉的爵爷这次又伤在了脸上，左脸颊上多了一道划痕。

莱恩涨红了脸，扔下手里的碗，气呼呼地走开。幸亏碗是木制涂漆的，没摔碎。

修看向莱恩离去的方向，捡起落在地上的木碗，掸去了烤肉上的草籽和灰尘，塞进阿大碗里：“别浪费了。”

阿大高高兴兴地吃了下去。此时，村里的少女拉尼穿着嫩黄色的外套，端来一瓶酒，凑近了修，问道：“这位老爷，我给您倒酒。”

南希坐在修对面的小板凳上，瞪着修，又看了眼拉尼，想冲修生气，可又有很多人在，终究只能憋在自己肚子里嘀咕。

“谢谢，我不喝酒。”修摇头，打量了眼少女，接着说道，“这里用不着帮忙，你回去吧。”

拉尼依言端着酒离去。林奇笑道：“嗨，这位小姐，请把酒留下？”

“抱歉。”拉尼歉意地走到林奇身边，为林奇斟满酒。

暗紫色的浆液慢慢流淌到木碗里，稚嫩的少女却心不在焉，偷偷看了修一眼。南希注意到拉尼的小动作，立即别扭地看向了另一边。

山风清爽，烤肉香弥漫在村落里。

过了不久，西维娅从远处的屋子里走了出来，跟在她身后的是新入伙的亚森先生。这位密探穿着有些招摇，灰色的羊皮风衣，带皱饰的衣领和白色紧身衬衣。再加上相貌堂堂，一见便是出身不凡。

“怎么样了？”修迎上前问道。

“有点摸不着头脑。”亚森说道，声音轻缓而坚定。

“身体上的伤已经自愈。”西维娅面有难色地说道，“可是灵魂上有很大的问题。”

“情况看起来不容乐观。”亚森补充道，“我猜琳小姐的言灵原先就非常混乱。她之前和人动手，实在是勉强了自己，所幸身体自愈能力非常强大。要不然，这回真是凶多吉少。”

“又是灵魂上的问题？”修完全无法理解。在他看来，所谓灵魂和神一样，都是虚无缥缈的东西。

“不错。”亚森肯定地答道。

林奇走上前问道：“能治好吗？”

“世间的奥秘谁能说得准，应该会有办法的……你们先进去看看她吗？我可是忙了好一阵子，还没吃东西。”亚森说着，走到篝火旁，自顾自地抓起烤肉吃。

莱恩站在不远处的屋檐下，隐隐听到他们的对话，扭头看向琳躺着的木屋。他低头盯着脚尖，忽然一转身便跑开了。

修和林奇进了那间小屋，西维娅一旁陪同着。

屋内，琳正披散着火红色的长发，静静地躺在床上。似乎察觉到有人进来，仍在睡梦中的姑娘不经意间皱了皱眉。

“这可真是糟糕啊。”修叹气道，“明知道自己不能和人动手，还这么逞强。”

林奇看了眼门外，却在琢磨另一件事：“修，我觉得该找位识灵师了。我只以为亚森先生是位密探，没想到他如此之强。说起来，这是我的失职啊！”

修看着自说自话的林奇，不满道：“喂，我说徒弟，你的老伙计正躺这呢！”

“我知道，我知道。”林奇忙说道，“琳现在可是我的合伙人呐。要是能治好，不管多少钱，我都出。”

修转过头去，盯着琳看了一会儿，感觉自己在这也无济于事。于是，他便对西维娅叮嘱了几句。

“我会好好照看琳小姐的，先生。”西维娅轻笑道，“琳小姐也是个好人呢。”精灵少女原本对琳无感，可听闻女骑士舍命救了一个村落，将心比心，不由生了好感。

修点头，走出屋子。外面本来人就不多，佣兵团在吃烤肉的时候，普通村民都留在屋子里。此时，众人互道晚安正要散去，只剩下亚森一人在篝火旁吃着烤肉，喝着酒。

修也要离开，亚森背对着他喊道：“夏尔先生，不着急休息的话，来聊聊如何？”

“好啊。”修答道，走到亚森身边，坐了下来，“聊什么？”

亚森满嘴是油，那手帕抹了抹，将木碗递给修，说道：“不喝点酒吗？”

“我不喝酒。”

“喝点吧。”亚森自顾自地为修倒上半碗酒，“这算是救命恩人的请求。”

修一挑眉，接过酒碗，一饮而尽。那酒入口甘甜，到了喉中，没过几息，却像刀子一般刮人，同时一股酒气直冲鼻腔，冲人得很。修闷住嘴巴，酒气经久不息。他不免喜欢上了这种感觉。

“酒可是个好东西，不喝太可惜了。”亚森小口地喝着，“何况这种山里土制的酵米酒，在城镇里可喝不到。”

修想了想，说道：“正因为是好东西，才应该少喝。毕竟某种享受若是成为一种习惯，就不会给你带来任何乐趣。”

亚森没想到修的回答是这样，细细回味了片刻，笑道：“这种大道理，不该用在小事上。”

修伸出手，举着木碗：“还有吗？上一碗是救命恩人的要求，这一碗是我发自内心的感激。”

亚森笑着，为修倒上酒，这回是倒满了。修小口喝着。

“夏尔先生，你可真是个有趣的人。”亚森出神地盯着手中的酒碗，说道：“可以回答我几个问题吗？”

“你说。”

“我问你，你要是真想把这里的人全杀光，凭心而论，他们有逃脱的机会吗？”亚森问道。

“逃不出几个吧。”修实话实说。

“若是他们反抗的话，有用处吗？拿着锄头和拿着刀剑，有区别吗？”

“没用。就结果来说，他们拿不拿武器，都没有区别。”

“好吧……那你是觉得不管结局如何，他们至少应该反抗一下，对吗？”亚森举着酒碗，轻轻摇晃着，看着酒面一圈圈地舔着碗口。

“我是这样想的——人可以被杀死，但不能被打败。”

“人可以被杀死，但不能被打败？”亚森忽然放下酒碗，酒水甩出了碗口，“我说实话，夏尔先生，这只是受命运眷顾的人傲慢的想法。”

“傲慢？”修疑惑道。

“你从不理解他们，就擅自对他们的生活方式下了定论。”亚森转过头，直视着修，“你是觉得他们太过怯懦，浑浑噩噩，活得没有尊严，对吗？”

“部分是事实。”修没有避讳，自己是这么想的。

亚森收回目光：“夏尔先生，我想你错了。狼有狼的生存方式，羊有羊的生存方式。如果羊的怯懦能让它活下来，那也很好。”

“我们是同类。”修反驳道。

“同类？哈哈，人与人之间的差别，比狼和羊的差别，更加深刻，更加让人绝望。夏尔先生，你见过能一口气杀死几百只羊的狼吗？”

修一时语塞。

“夏尔先生，这世上有很多不公，财富或者是权势。但最大的不公，毫无疑问是才能上的差别。有些人聪慧，有些人愚笨，有些人强壮，有些人瘦弱，有些人手巧，有些人手拙。这样的差距，大多数时候是努力和勇气无法填平的。我们从一出生就被注定了，夏尔先生。”亚森说完，稍稍松了口气。

修若有所思，问道：“你是想告诉我什么？”

“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失望。若你能真正理解他们，那就再好不过了……因为我们每个人都是不同的。”亚森说着，有些感伤。

“亚森先生，我想你误会了，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失望。我这样做，不是为了任何人，而是为了我自己。”修将碗里剩下的酒一饮而尽，“大多数人帮助别人，是想获得崇敬、感恩，还有些人出于单纯的同情，而我是想在他们身上看到一种价值，身为人的价值。那是我认为的，很重要的东西。所以说到底，我是个很自私的人。如果他们展现了这种价值，那么这份工作，我得到了酬劳。如果没有，那也不坏，并不是所有工作都能得到酬劳。”

亚森盯着修，许久，大笑出声：“哈哈哈哈，果然不坏。”

“亚森先生问了我几个问题，我也想问你一个问题。”修继续说道。

“你问吧。”亚森笑声不绝。

“既然人与人之间有那么大的不同，要怎么做，才能缝合鸿沟呢？”修问道。

亚森沉思片刻，反问道：“我不知道，你有办法吗？”

“我也不知道。”修直言道，“但或许，有一些努力可以去尝试。”

“愿闻其详。”

“努力忽视我们的不同，寻找我们共同的地方。人类是善于为自己编织意义的生灵。例如，我们可以在完整的土地上划出国界线，可以为一条条相似的河流冠以不同的名字。我们也可以怀着了解彼此的信念，去寻找我们的相似之处。饿了想吃东西，渴了想喝水，伤心的时候想要流泪，面对死亡时会恐惧。你看，只要能这样想，我们不是都一样的吗？若是能这样想……有一天，或许能填平人与人之间的隔阂。”

修的前世曾是学生，也做过老师。他明白有些学生天生就是比别人聪明，不用努力，就能做到顶尖。而那些最努力的人，成绩往往只是在中上水平徘徊。这就是天赋上决定性的差异。公平吗？不公平又能如何？事实已是如此，无法改变。然而一个教育者，难道要去强调这样的差异，让学生自生自灭吗？

亚森沉思良久，说道：“夏尔先生是正一教徒吗？”

“我不是。不过我在正一教的教会学校学过文法。”

“你刚刚的言论，我似乎曾经从正一教徒口中听到过。但是……”亚森斟酌着措辞，“终究太过天真了，夏尔先生。”

“是吗？那我就当个天真的人好了。”

亚森点头，默默拨弄着即将熄灭的篝火。那堆焦黑的木炭里，偶尔有几颗火星窜出，一闪而逝。

两人沉默了会儿。亚森拿起放在地上的酒碗，一饮而尽。

“我醉了，该回去休息了。”亚森笑道，与修道别后，步履沉稳地离开了。

修也回到了住处。

夜正漫长，乡间的人没什么夜生活，只偶尔从远处的窗棂里传来几声男女压抑的交欢声。对村民来说，劫后余生的庆祝方式便是和家里老婆温存。虽然对远方来的贵客有些失礼，但激素的过度分泌，让他们难以克制这样的冲动。

修的心里渐渐变得不平静，变得茫然。他对亚森说的话，有多少是发自内心？也许更多只是一时嘴快逞能。在床上辗转反侧，不一会儿，他又觉得有些羞耻。他把自己说得这般清高，也不知道对方是怎么想的。

正纠结着，修忽然又想起了父亲和若依，心一下子变得柔软，又有些空荡荡，甚至有些无所适从。他再无睡意，索性披上绒布斗篷。夜色映照下，他来到河边，呆呆站着，放空了思绪，听着山间的空蝉和流水声。

“骑士大人，您睡不着吗？”身后传来老人的声音。修不用回头，就知道那是这个村落的村长。老人名叫库纳勒，是他不久前才知道的事情。

“你不是也没睡吗？”修反问。

“呵呵，人老了都这样。晚上睡不着，早上醒来早。”库纳勒说道。

修视线下垂，忽然问道：“早上你是看出来了吗？我没有动你的孙女。”

“事后想想，确实有很多破绽。但当时可没想这么多。”库纳勒呵呵笑道。

“村长先生，如果……我是说如果，你跪下后，我还是要杀光你们，你不觉得很不值吗？”修望着河流，继续问道。

“我明白您想说什么。刚刚您和亚森大人的对话，我有听到一些。”库纳勒马上歉意地说道，“抱歉，我不是有意偷听，只是想去收拾下食余。”

“没关系，我注意到了。”修摆摆手。

库纳勒顿了顿，忽然问道：“大人是贵族出生吧？没看过多少穷苦人？”

“喂，我可是乡下人，以前做的是木匠活。”修纠正道，“不过确实没吃过苦。”

库纳勒一愣，哑然失笑：“大人呐，真是天下少有的人。”

“我就当你是夸我了。”修也笑道，“我还等着你的回答。”

库纳勒看向远方，眼神怔怔：“大人，我年轻的时候，曾经很努力地修习武艺，无论怎样的天气，一天都不曾停歇过。那时我也是个血气方刚的人，甚至还冲撞过骑士老爷。我想，只要我努力，只要我有足够的勇气，终有一天，战神会眷顾我。若是中道而殁，那只能怨我自己运气不好。

“就这样，手心的茧一年比一年厚，手上的力气却一年比一年小。很快，脸上开始有了皱纹，头发也有些白了。可我不想放弃，又一次告别家人，去远方游历。这一回，是在南方的小镇上，我碰到了位骑士因为一些小事，把一家五人的脚都打断了。我拔剑上前，喊他住手，心里想的却是他能一剑把我杀了，也是痛快了。

“我已经记不得那骑士挥剑的样子了。只记得，一个照面，一息不到，便将我打趴下了。这样还不够，他折断了我双手双脚的骨头，还当着我的面，杀了那一家人。他说，如果不是我惹他生气，那一家人本来不用死的。再之后，他又说只要我求他，让他高兴了，就留我一条命。”

库纳勒缓缓叹了口气：“他让我明白一个道理。我是真的不行呐，没有才能也没有天赋，成不了骑士。这样一想，我心中忽然充满了恐惧，可奇怪的是，便在那时，求生的念头一下子窜了出来，就像炸开那样，占据了心头。我要活下去，不是为了成为骑士，就是想活下去而已。那时，我浑身不能动弹，连爬也爬得难看。可我要活下去啊，我就拼命央求他，声泪俱下，终于他厌烦地走开了，留了我一命。

“大人……我曾经以为自己是与众不同的，可在明白自己是这样廉价之后，突然想通了——我得活下去，和那些所处可见的平民一样，每天都揣着恐惧、陪着小心、点头哈腰地活下去。这样很难看，可有什么办法呢？事实就是这样，没法改变啊！哭也改变不了，祈祷也改变不了，哀求更改变不了，我们没有办法啊……

“可人总得活下去，不是吗？我的父母是这样活着的，我的子女也会这样活着。每天都恐惧着，可每天都要活着，难道这样不需要莫大的勇气吗？大人，我不想给敌人下跪。我知道求饶很少能唤起怜悯，可百万年来，从未听说过比这更好的办法啊！那唯一的一丝机会，总比没有机会要好啊！你明白吗，大人？”

老人说着说着，眼睛不由地湿润了，连嘴唇都在发抖。

修的手也在抖着。他藏在了斗篷里，不让老者看见。他强自镇定下来，艰难地张开嘴，说道：“我懂了，感谢长者的赐教。”

说完后，修向库纳勒行鞠躬礼，这是诺曼学生向导师问好的礼节。

孤星与月提示您：看后求收藏（笔尖小说网http://www.bjxsw.cc），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