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艾伦握剑的手一旋，维维安的伤口中迸溅出银白色的液体。

火焰毫无征兆地在维维安身后爆发，艾伦身形急退，残留着火焰的剑映红了半张脸。

维维安转过身来，双脚离地飘起。风夹杂着火焰，在维维安身前形成两道小型飓风。

艾伦皱着眉头，无法想象受如此重伤，竟然还能战斗。

两道飓风袭来，汇成一处，威力倍增。

艾伦却毫不避让。

速战速决！即战士对法师的唯一取胜之道！

打定主意，艾伦人如流星，长剑剑身斜向上，劈开火焰旋风，灼热只烧焦了些许发丝。

只一瞬，艾伦已突入维维安身前，长剑一送，剑尖没入胸膛。但同时，左手臂一阵强烈的灼烧感传来，维维安胸前掀起防御性的风火，让他难以再进一寸。

电光火石间，艾伦左手弃剑，右手臂弯难以置信地外翻，硬带着剑刃横切，劈断了维维安脊柱。

一击得手，艾伦立即后撤，却只见维维安全身诡异扭动，体内一阵奇异的怪响，之后竟站立不倒。

艾伦面色凝重。

此时，阿大已经站了起来，若依也扶着修在一旁观战，眼睛发亮地喊着：“爸爸好厉害——爸爸加油——”

听到女儿的助威，艾伦嘴角露笑，精神一振。让你看看爸爸的真本事。

长剑收于腰间，压低身形，艾伦向前掠去。

突刺！不对，艾伦的身影消失了。

周身亮起无数火球的维维安，显然也被眼前的景象迷惑。

下一瞬，艾伦出现在维维安身后！

渐浓的夜色里，一道银光勾勒出漂亮的弧线，向维维安脖颈处斩落。

与此同时，尖厉的风流在维维安身后扬起。激流下，艾伦攻势一偏，长剑斩在左肩上，切削掉了维维安左肩，连带着整条左臂。

艾伦正待追击，却见维维安竟已被砍翻在地，发出极为痛苦的喊叫，周身的火球也迅速消失。

这声音虽然惨烈，毕竟是属于人类的声音，与之前诡异细碎的亡语完全不同。

众人不由松了一口气。

惨叫声慢慢变为呻吟，维维安的身体则在地上继续痛苦地挪动着。

怎么回事？！艾伦皱着眉头，维维安显然已经彻底丧失战斗力。他依着习惯，考虑要不要在脖子上补一剑，但骑士的矜持，让他终究不愿对已经倒地的人出手。

战斗已经结束。

修半边身子靠在若依身上，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地上一片狼藉，血液和银白色的不明液体混杂在一起，维维安身上的三处伤口，皆是皮肉卷曲，骨刺森森，令人作呕。

“不要看。”修捂住了若依的眼睛。

“恩。”若依点点头，有些惊吓过度，小脑袋埋在了修的身上。

阿大基本没受什么伤，凑过来蹲下身，用木剑戳着维维安，好奇地问：“艾伦大叔，这东西是啥？这已经不能算是人了吧？”

艾伦也有点懵，想了半天，老实地说：“不知道。”虽然有所耳闻，终究从未见过魔力寄宿者的样子，再说也没有魔力寄宿者直接寄宿人体的旧例。

“爸……你怎么样了？有没受伤？”修问道，艾伦此时样子也有些狼狈，浑身多次焦黑。

“我没事。”艾伦随意答道。他之前暗地里对维维安有过调查，只是步入复法境界不久的菜鸟而已，缺乏生死相搏的战斗经验，似乎也没特殊的经历，于是他也没放在心上。但维维安刚刚表现出来的疯狂劲，可真让人心有余悸。

维维安的呻吟声渐渐停了下来，生命的光泽开始在他身上褪去，只有右眼凸出眼眶死死盯着修。

修只看了一眼，不禁遍体生寒。

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那条掉落在众人身后的手臂，此时正极其诡异地用手指慢慢爬动着，中指上的红宝石戒指微微闪烁。

忽然，那只手臂像是跳跃一般，从地上腾空而起，直奔修而来。

“小心！”阿大侧头瞥见了这一幕，大声喊道。

然而已经迟了！

手臂带着银白色的光芒，直直插入修的左胸，血肉之躯仿佛未对它造成任何阻碍，手指过胸而出。

“修——”

“修——”

手臂击中后，立即倒退着飞了出去。血液在修的胸前和后背的伤口中齐齐喷射出来，在艾伦和阿大震惊错愕的目光中洒在地上。

过于巨大的创伤，开始的时候不会带来疼痛，只觉得后背一凉，修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胸口，而后，他像被抽掉了所有力气，原本抱着若依的手松了下来，整个人软倒在若依身上。

血从修胸前的伤口处流出，滴溅在若依的头发上。若依第一时间没有发现状况，她抬起头时，一滴血正落在她脸上。狰狞的呈暗红色的伤口，还有零碎的肺部组织，一下子都曝露在她视线里。

若依呆住了，抱着修的手下意识抓紧。脸上的血液越来越多，顺着她的脸颊滑落。

不一会儿，修的身体已经完全瘫软，压得若依只能蹲跪在地上。

修看着若依发木的面容，眼神回复了些神彩。他想笑却只能牵动嘴角，勉力抬起手，将妹妹的脑袋轻轻压在了未带血的一边胸膛：“不要看。”

若依仍然呆愣着，耳边传来激烈的肢体碰撞声。

那条手臂没有停止行动。艾伦在起初的不知所措后，便怒吼着发起了疯狂的攻击。阿大则是焦虑地看着修，又看了会儿艾伦，试图在一旁帮手，却找不到空隙。

又一次劈砍，手臂被斩为两截。然而在那瞬间，黑色的浓墨般的水雾霍然从手臂中扩散开来。但那又不是雾，更像是光，黑色的光。

猝不及防下，黑色的光吞没了艾伦，接着便是阿大。

在黑光的里面，艾伦完全丧失了空间感，周遭的一切都消失了，身体像是被无数冰凉的舌头舔舐着，紧接着，这种感觉侵入骨肉，一点点抽掉浑身的力气。

艾伦徒劳地挥舞着剑。一生面临无数险境，却从未见过这样诡异的情景。

黑光笼罩的范围仍在扩大，像一块不断蠕动增生的黑色肉球，即将吞没修和若依。

若依却完全无视了眼前的恐怖场景。她的世界似乎定格在了修的身上。

手完全松开了，修软绵绵的双腿再也不能支撑身体的重量，靠着若依的身体慢慢滑落。她的脸上满是血痕，头发上也是。粘稠的血液在初春的季节还带着些热气，黏在金色的长发上，浸染了根根发丝。

她努力抬起头，扶住修的身体，慢慢推开一点距离。

眼前的修已经闭上眼睛，脑袋无力垂落，耷在若依的肩膀上。胸前的巨大伤口，仍在汩汩地流着血。

“哥哥……”

回答她的是静默。

“哥哥……”

回答她的是血溅落泥土的声音。

“哥哥，哥哥，哥哥……”惶惶的声音一声比一声低，渐渐地变成呢喃。心中巨大的空洞和恐慌，蓦然变成铺天盖地的悲伤。她紧紧抱着的那具身体，这样熟悉，这一瞬间又觉得陌生了。

淡蓝色的眼睛里蒙上一层雾气。

不会再和她说话，不会再抱她，也不会再有人那样喊她——若依。

这就是悲伤吧。从小就知道悲伤是什么，却从未体会过悲伤。跌倒的时候，是疼，不是悲伤；被哥哥凶了，是委屈，不是悲伤；听到吓人的事情，是害怕，也不是悲伤。

“若依，感动和哭都是很廉价的东西。”

她想起哥哥曾说过的话。第一颗泪却不自禁地滑落，晶莹的泪珠晕开了逐渐干涸的血痕。它挂在下巴上的时候，第二颗泪已经到了嘴角。

她尝到了泪和血液的味道，咸味中带着腥甜。

“呜呜呜…………哇啊啊啊啊啊…………”

她的眼睛在哭，嘴巴在哭，面容在哭，浑身也在颤抖着哭泣。眼泪落下，带不走一点悲伤，它只是悲伤的果实。

“若依，知道为什么哭，为什么感动，那才不是廉价的。因为，那些只属于你。”

只属于若依的眼泪，湿透了哥哥肩头的衣服，冲刷走粘稠的血液。然而眼泪代替不了血液，从眼里流下来的，只能归还给眼睛。

那团黑色的光逼近了，蠕动的黑暗翻腾着，贴近了修的后背。

若依对此视而不见，她忽然想到了奇迹。要怎么做，才能发生奇迹呢？如果只是哭的话，显然是不行的。

若依把修的话想了一遍。如果说神不该回应不靠谱的愿望；如果说复活最喜欢的人，不是为了相聚；如果说奇迹要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那么————

若依阖上眼睛，又有一些泪跌落。

神明大人，我愿意从此以后永远也见不到哥哥，求您救救他。

没有担忧，没有害怕，更没有犹豫，只是最强烈的执着和信念。

求您救救他！

忽然，原本黑暗的意识内，瞬间被点亮，如同一万个太阳毫无缝隙地布满整个天穹。

意识世界在轰鸣，下一瞬间，天与地如巨蛋般分离。大地、森林、河流、云还有光。只一瞬间，宛如现实的意识世界完成了构型。

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直插天际，格外真实，仿佛连接了天与地。

与此同时，若依的身体发出强烈的光芒。乳白色的光击穿了黑暗。那蠕动的黑像被刺破的气球，猛地后退，发出噼啪作响的电流声。片刻后，黑光消失了，那只手臂恢复了惨淡的肉色，掉落在地面。

光包围了修的身体，钻进他的伤口里，汩汩而出的血流竟停止了。新生的组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弥合着撕裂的肌肉纤维、离断的血管和破碎的肺部组织。伤口的表面也在愈合，新生的嫩红色区域被迅速增生的皮肤组织取代，好似从未受过致命的创伤。

谢谢您，神明大人！

若依嘴角带着微笑，耳边传来父亲和阿大的声音。

很快，她就听不到了，意识海暗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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