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士们心中惧意已生,但想到他如今单枪匹马,而且彻侯乃是帝国二十级军功中最高的等级,位同王侯,几乎便是平民出身的从军者所能获得的最高封赏。
贪念一起,再不顾及其他。
赵玄弋纵马冲向盾阵,青霭高高跃起,飞过前几排兵士的头顶,踩着盾牌落下。
牧风烟清晰的看见盾牌下的士兵被踏成肉泥,但周围的士兵又涌了过来,悍不畏死之状,令人胆寒。
赵玄弋挥剑疾砍,青光划破盔甲,刺穿盾牌,青霭扬蹄疾踏,身后满地尸骸,血流漂杵。
但士兵却像潮水般杀之不尽,前方的人不停的推来拒马挡住道路,赵玄弋挥剑砍断拒马之时,后面的人又追了上来。
牧风烟看着黑压压的人群,脑中灵光一闪,从腰间摸出一串骊珠,扯断绳子,向四面八方洒了出去。
这是凤华公主的饰物,乔装时她为了以防万一,藏在腰带中的。
骊珠产自百越,是九州最好的珍珠,每一颗都价值千金,落在人堆里,牧风烟算是见识到了财宝的力量。
士兵们开始拼命哄抢,甚至大打出手,前方守城的人也冲了过来加入战团。
毕竟,骊珠就在眼前,而封侯不过是一句许诺,况且燕然侯的人头并不好拿。
围住他们的人少了很多,赵玄弋纵马向城北飞驰。
眼看已经到了北门,他们再度被围了起来。
青霭不住闪转腾挪,扬蹄踢开不断围过来的士兵,赵玄弋就像个精密的杀人机器,青光扫过,便是血雨飘零。
周围尸山血海,满目鲜红。
血淋淋的肢体飞起,灼热的液体溅到脸上,牧风烟真真切切的感受到死亡的残酷。
这,便是血光凌天的开始。
却不知何时才能终结。
空气中响起破空之声,城门上的弩手见两人就快闯到门下,不顾下面还有同僚,开始放箭。
围在他们身旁的人四下奔逃,青霭疾如流星,冲到城门前。
城门已落下粗如人臂的铁闩,赵玄弋直接冲了过去,宝剑重重斩落,铁闩顿时便断成两截!
青霭撞开城门,两人向北而去。
奔出几十里,见身后没有追兵,赵玄弋在一条小溪边停下。
两人下马,安静的清洗身上的伤口,所幸都是些皮外伤,没有伤到筋骨。
烈日炎炎,牧风烟心头却涌起阵阵寒意。
圣武帝已死,赵玄弋若是回京,必定九死一生。
而她,大概也是活不了的。
她看着赵玄弋,开口问道:“接下来,君侯有什么打算?”
“回京。”
“为什么不回封地?”
“宛城,隶属南阳郡,亦是我的封地。”
牧风烟无语:“你这个燕然侯,当得有些……糊涂啊。”
竟然在自己的封地被官兵围杀。
“我是本朝第一个拥有封地的皇子,此等殊荣,若是堂而皇之的领受,必受父皇猜忌。”
牧风烟有些惊讶,却没有表现出来。
听他言下之意,圣武帝并不放心他。
随即却又释然。
从古到今,皇位二字,永远是横亘在父子、兄弟之间的鸿沟。
天家无情,向来如此。
难怪坊间传言,燕然侯善待卒伍却骄于贵族,不被群臣所喜,但又颇得汉皇宠爱。
善待卒伍,方能战无不胜,骄于贵族,才不被君皇猜忌。
他的取舍并没有错,只是运气不太好。
圣武帝死得太突然,令他措手不及。
“君侯要回京,说明京中有君侯的支持者,可否相告?”
赵玄弋看了看她,目光有些异样,似乎没有想到她会一听便知道其中关键。
“雍武公王蔚。”
听见这个名字,牧风烟的眼睛亮了起来。
王蔚乃琅琊王氏家主,曾数次随圣武帝北征,军功卓著,官拜太尉,执掌军政大权,赐封邑雍州,是圣武帝次子、云汉双曜之一的浔公子的外祖。
想不到他会放着那个文采卓绝的亲外孙不管,却支持拥有胡人血统的赵玄弋。
琅琊王氏与崔后母族博陵崔氏同列九州十姓,有他襄助,皇位落入谁手,犹未可知。
“这样的话,倒可以搏一搏。只是……巫氏必定会支持崔后,君侯胜算不大。”
“父皇要纳你为妃,是国师进言。”
若是在这件事上大做文章,巫氏必定难逃罪责,但同时,她也会受到连累。
牧风烟似笑非笑的看着他:“那么君侯觉得,我会答应吗?”
“会。”
“为何?”
“你很勇敢。”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双眼亮如晨星。
牧风烟被他看破心事,脸上一红。
若是能扳倒巫氏,她并不介意作出些许牺牲。
而且根据律例,若非谋逆大罪,就算是死囚,也会等到秋分之后,再行问斩。
所以即使问罪于她,也有时间等到赵玄弋登基,赦免自己。
以牢狱之灾,换取净山巫氏跌落神坛,对她而言,简直是无法拒绝的交易。
再加上救命之恩未报,她本就不会推辞。
“我听闻冀文公、徐武公在朝中的影响力也不小,君侯可有应对?”
冀文公公孙齐官拜丞相,徐武公蒙素官拜御史大夫,与雍武公同列三公,公孙氏、蒙氏亦在九州十姓之列,他们二人的选择,足以左右朝堂局势。
赵玄弋没有回答,反而说道:“想不到公主久居百越深宫,对大汉的朝堂,倒是了如指掌。”
“我既受汉皇诏封,便要在汉国度过后半生,又怎能懵懵懂懂,一无所知?”
百越王虽然脓包,这些事情倒是知道得一清二楚,与她通信时说了不少。
赵玄弋心下了然,没有继续追问:“依冀文公一贯行事,必然两不相帮,徐武公性格古板守旧,恐怕不能为我所用。”
“还有最重要的一个人,影侯。他会不会站在君侯这边。”
百越王曾在信中再三叮嘱,绝对不能得罪影侯,可见影侯府的势力也不容小觑。
只是牧风烟却想不明白,有影侯和影卫护卫在侧,圣武帝是如何死的?
“影侯只遵玉玺号令。但我想,父皇死得突然,玉玺未必会落入崔后之手。”
“好,我随君侯回京。”
都城洛京距宛城五百余里,中间有卧牛山相隔无法直行。
若是从官道走,要出方城关入颍川郡,再折向西北前往洛南的伊阙关。
经过宛城血战,前方关塞必然会埋伏重兵,恐怕难以通行。
牧风烟不得已,只好告诉赵玄弋,卧牛山东北方向,有一条极为隐秘的山谷,通往洛水上游。
沿着洛水顺流而下,可绕开伊阙关,进入洛京。
赵玄弋看着她的目光越发惊疑。
她远在百越,不仅了解帝国朝堂之事,甚至连山中地形也知道得清清楚楚。
牧风烟知道若不解释,必然无法取信于他,只好老老实实的说:“先师曾游历九州,这是他老人家的手札上写的。”
“尊师何人?高姓大名?”
“先师自号云浮客。”
客似浮云邈,聚散无迹寻。
“尊师名号不显,但能教出你这样的弟子,想来不致是无名之辈才对。”
牧风烟没有解答他的疑问,只道:“先师是祈天术传人。”
正因如此,所以他的名字注定默默无闻,泯灭尘埃。
“祈天术?可是七百多年前,与天命观星术争夺国术的祈天驭命术?”
“想不到君侯竟知祈天术。”牧风烟有些惊讶。
“我不光知道祈天术,还知道它在国术之争中落败的原因。”
牧风烟挑了挑眉:“哦?愿闻其详。”
“观星术教导万民天命不可违,祈天术却告诉天下人,天命乃人为。一者安于天命,一者改天换命,毋须多想便能猜到何者会为君王所用。”
“先师曾言,祈天之祈,即为祈使,亦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牧风烟的眼中出现了骄傲的神色,“其时梁国占据中原,梁王却是个懦夫,选择观星术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赵玄弋接着说:“只是百姓安于天命,不思进取,国虽安宁,却难以寸进。岂不闻兵强则军强,民强则国强?”
牧风烟看着他,眼神飘忽不定:“若民强于君,奈何?”
“民强于君,乃国之幸事。君不必强于民,只需强于御,即可。”
牧风烟忽然整理衣襟,跪地伏身,恭恭敬敬行了一个稽首之礼,道:“君侯胸襟气度,凡人所不及,我必襄助君侯,达成夙愿。”
祈天术,是让人认识天道,改变命运的学识。
同时,它也代表着一种信念,一种勇于抗争、绝不屈服的信念。
她最大的心愿,便是让祈天术堂堂正正的流传于世,而不是被视为妖术,赶尽杀绝。
但她同时也清醒的认识到,几乎不会有哪一个君王,愿意让百姓明白,天命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她的心愿,终其一生,都有可能无法完成。
赵玄弋对祈天术的理解和肯定,让她那无比黯淡的前路,燃起了希望的火焰。
赵玄弋愣了一下,随即回过神来,扶起她:“他日我若登九五,必令祈天术重现于世,流传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