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风烟脚步轻快的向城门走去，昨日入山，运气不错，寻到些上好松茸，卖了个好价钱，给母亲抓了药还有剩余，又买了几升粟米，足够这几日吃喝了。
现下天色尚早，还能绕道去河边摸点鱼虾，晚上加点菜。
走到城门口，却被守卫拦在一旁：“燕然侯的车驾马上到了，城门禁行！”
她虽有些不满，却没有说什么，只放下背篓，与其他人一起候在路旁。
周围的人与她态度迥异，一个个伸长脖子，看着城外官道，在后面的人还拼命往前挤。
牧风烟索性退到最外面，靠着墙休息，心里默算师傅教过的术数。
可是嘈杂的声音不停的钻入耳中，所有人都在七嘴八舌的说着燕然侯的传奇。
不远处的路人吟着一首流传已久的诗：“银鞍铁甲青锋寒，玉冠紫绶红袖欢。轻挽雕弓射北月，不遣胡儿匹马还。”
燕然侯乃汉皇长子，十八岁时曾率二十万汉军北征，屠尽五十七万北胡人，一战成名，威震九州，被誉为帝国将星，不败军神。
可这跟她们百越国有什么关系？他是云汉帝国的军神、将星，又不是她们百越的将军。
要知道，燕然侯可还有一个尊号，万骨侯。
名字也许会取错，绰号可不会。
虽则百越是云汉属国，两国关系极好，但万一汉皇哪天发兵南下，到时候可就知道那万骨侯的可怕了。
百越王城的这些百姓，都在高兴什么？
人群忽然骚动起来。
“来了！来了！是赤云骑！”
“竟然是赤云骑！”
欢呼声响了起来。
赤云骑乃云汉帝国骑兵精锐，平时随侍汉皇左右，轻易不会派出。
作为仪仗，只有多年前迎东胡国公主入汉和亲的时候出动过。
那东胡公主，正是燕然侯的母亲，被东胡人称为“天池红莲”的慕容雁。
这样的殊荣，连出身博陵崔氏的皇后，也未曾有过。
没想到这次赤云骑竟会随燕然侯来到百越，难怪百姓个个与有荣焉。
可他们似乎忘了，燕然侯扫灭北胡之时，也是带了赤云骑的。
百越受汉国荫庇，王城安宁太久，以致于百姓连最起码的警觉心都没有了。
牧风烟冷眼旁观，哼着小调，从怀里摸出一根丝线开始编团锦。
一枚十瓣九曲锦可以卖一文钱，她可不想把时间浪费在无聊的等待上。
蹄声疾踏而来，在城门停住，过了一会儿，赤云骑军容整肃，缓步进了王城。
只听蹄声就知训练有素。
赤云骑兵士个个高大魁梧，盔甲锃亮，坐骑清一色的火红骅骝马，也都覆着闪亮的盔甲，衬着殷红如血的大氅，远远望去，犹如彤云漫天，耀目辉煌。
但领头的少年却身材瘦削，盔甲空荡荡的挂在身上，许是盛夏炎热的缘故，并未佩戴头盔或发冠，只插着一根乌木簪。
看他的穿着打扮，不像燕然侯，约莫是副将。
赤云骑队伍中有一辆极为宽大的车辇，目测似乎比百越王的车辇还要宽上几分，倒是没有什么花里胡哨的装饰，但那车厢的木材，却是黝黑发亮，似乎是传说中硬逾钢铁的玄木。
车厢顶上插着一面旗帜，黑底红纹，绣着云气腾龙的图案，正是汉国的云龙旗。
“燕然侯！”人群爆发出无与伦比的尖叫声，百越民风开放，女子向心仪之人示好也不算什么稀奇的事，是以无数荷包香囊往车上扔了过去。
她们甚至见都没见过燕然侯，只是听闻他容貌俊美，便这般失去理智。
牧风烟扫了一眼，不耐烦的嘀咕：“一辆空车，就搅得满城风雨，燕然侯好大的架势。”
一旁有人接了话茬：“何以见得，这是辆空车？”
声音似乎是刻意压低了，带着一丝暗沉的沙哑，反而让人觉得很好听。
牧风烟扭头，看见身旁还有个青年，跟她一样靠着墙。
那人穿着布衣，身材高大，相貌甚是平凡，眯着双眼看着她。
她穿着男装，画着粗眉，所以那人并不避忌。
牧风烟努了努嘴：“车顶上的旗子晃得厉害，可见车厢无人。”
“原来如此。听足下之言，似乎对燕然侯颇为不满？”
牧风烟没好气的说：“他来了一辆空车，我便要等在这里回不了家，难道还要谢谢他列祖列宗不成？”
“你不怕他？”
牧风烟编着团锦，头也不抬：“我为什么要怕他？他是汉国的侯，可管不了我这百越的小民。”
说着话，燕然侯的队伍已进了王城，城门的禁行令也解除了，牧风烟背起背篓，将照身帖交予守卫查验后，快步走出王城。
看看天色，耽搁了近一个时辰，摸鱼虾是来不及了，只能抄小路回家了。
远远就看见母亲坐在门外，一边做着针线，一边等着她。
她急忙跑了过去：“母亲，不是说了不要在外面候着吗？暑气太重，热出病了怎么办？”
“太阳眼见着要落山了，不热。”
“那也别总出来了。”牧风烟扶着她走了进去。
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粟米粥和腌鱼。
牧风烟将背篓里的粟米倒入米缸，又把药熬上，这才过来吃饭。
牧风烟喝着粥，与母亲闲聊：“母亲，燕然侯带了赤云骑来王城，想必咱那个王又有女儿要入汉和亲了。”
“赤云骑？”牧夫人有些惊讶，随即喃喃道，“看来这次，是凤华公主要入汉了。”
“前前后后送了八名女子入汉了吧？还活着几个？咱那个王，舍得他这心尖尖上的女儿去跳那火坑？”
九州四国的人谁不知道，汉皇独宠雁妃，此时伊人虽逝却痴心不改，崔皇后嫉妒而又无可奈何，只拿其他的嫔妃撒气。
百越那么多女子入了汉宫，疯的疯死的死，有几个得了善终？
虽说是因云汉国力强盛，不得已而为之，但百越王身为国主，却只依赖女子的牺牲来维系安宁，着实令人不齿。
“云汉双曜寂，东胡墨羽收，华阳夜月沉，凤华临九州。凤华公主天命如此尊贵，又是百越唯一受帝国赐封公主尊号的王女，汉皇自会对她另眼相看。”
云汉双曜，便是云汉国的燕然侯和汉皇次子浔公子，一武一文双曜齐名，加上东胡国的墨羽公子，华阳国的夜月公子，并称九州四公子。
凤华公主的天命，却凌驾于他们之上。
凤华公主笄礼之时，这天命批言一出，前来百越王宫求娶之人络绎不绝，百越王却一个也没答应。
现下赤云骑来了，不应也得应了。
牧风烟撇了撇嘴：“什么天命！都是骗人的，我才不信。不过是银钱给得多罢了。”
牧夫人闻言，惊慌失措的伸手来捂她的嘴：“风烟！这样的话可不能乱说！”
世人笃信天命，成年礼皆有“定天命”的仪式，届时净山巫氏的观星师会为其观星测命，写下批言，终其一生，皆要依天命而活。
天命为农，不得从商，天命习医，不得为官，天命习武，不得学文……
古板而又苛刻，却无人反对。
因为反对的人，早已被绑在火刑柱上，活活烧死了。
牧风烟不以为然的说：“山下定天命之事我见得多了，家中有钱有势的，天命个个都好，家中贫苦的，良籍定作贱籍的也不少见，不是银钱作怪，还能是什么？”
牧夫人愁得眉头都扭了起来：“你说这话，叫旁人知晓，可怎么得了？”
牧风烟握住母亲的手，宽慰道：“母亲莫怕，我们住在这荒山野岭，无人听得见。
牧夫人闻言，脸上愁容更甚：“是母亲连累了你，你已年过十八，到现在还住在这样的地方，连笄礼也未行，怕是要误了终身大事了。”
“母亲说的哪里话，再过两年我去山下请来里正，替我行了冠礼，那天命不定也罢，与母亲安心度日即可。”
世间女子十五岁成年，行笄礼，男子二十岁成年，行冠礼。
她这样说，便是决定今后以男子身份生活。
“这可不行！你毕竟是个女子，男装打扮不过是一时权宜，怎能以男子身份度过一生！”
“有什么不可以的，我从出生便是以男子身份生活，母亲若要替我行笄礼，恐怕那人便会知晓。况且男子工作的酬劳也要高一些。”
“可是不定天命便会被归入流民贱籍，不可与良籍通婚，子孙世代皆为贱籍，永无翻身之日。”
九州皆从汉制，分士族、庶民、贱籍，士族便是贵族世家，庶民则是普通百姓，贱籍就是那些因为各种原因沦为奴隶的人。
不同阶层的人，永不通婚。
牧风烟笑了：“我行了冠礼，母亲还要我娶妻生子不成？”
牧夫人呆了半晌，试探着说道：“他毕竟是你的父亲，应该不会太过绝情，不如我去求一求他？”
牧风烟的脸瞬间沉了下来：“不必求他，我没有父亲。”
牧夫人眼眶红了：“我知道你恨他，可是他也有他的苦衷……”